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六十八回)[上篇]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六十八回)[上篇]

回目:应伯爵戏衔玉臂 玳安儿密访蜂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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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回的开头貌似紧接上回末尾,其实只是一个照应。“话说西门庆与李瓶儿烧纸毕,归潘金莲房中歇了一夜。到次日,先是应伯爵家送喜面来。落后黄四领他小舅子孙文相,宰了一口猪,一坛酒,两只烧鹅,四只烧鸡,两盒果子来,与西门庆磕头。西门庆再三不受,黄四打旋磨儿跪着……推阻了半日,西门庆止受猪酒:留下送你钱老爹罢。”潘金莲这次主动出击,虽然差点被应伯爵撞着,又被月娘埋怨,却有实质性收获,西门庆总算回到了自己的贼床。读者如果掉以轻心,可能只读到一个陈述句,而如果读得够用心,完全可以从这一句简单的白描,读出潘金莲的性格,以及兰陵笑笑生深藏不露的大手笔。应伯爵生子,向街坊好友送面告喜是中国的民俗,至今在市民中仍然流行,比如我们家乡,过去就是送干面,现在是送白糕,这是兰陵笑笑生在《金瓶梅》中最着力描绘的市井。同时,兰陵笑笑生写黄四送礼和西门庆欲拒还收的情景,是用反讽笔调来写的。礼物看似丰富,却不值钱,可品出黄四真是个无赖。而西门庆表面真诚,这也不要那也不要,似乎还倒贴了不少,最后却又留下整条猪和一坛酒,两样相对其余东西肯定更有价值,这都是兰陵笑笑生的反讽。

到十一月初一,西门庆到李知县家吃酒去了,月娘依先前西门庆决定,独自一人,素妆打扮,坐轿到乔大户家祝长姐生日。到后晌,薛姑子因了月娘许他初五日来念经,悄悄瞒着王姑子,买了两盒礼物来见月娘,李娇儿、孟玉楼留茶,叫他等待月娘。此时潘金莲想起玉萧密报月娘吃符水药坐胎,又知奶子如意儿缠上西门庆,怕一时养出孩子,从而失宠——照应了李瓶儿的命运,便生出仿效月娘之法,将薛姑子叫来,悄悄与他一两银子,央告替他配坐胎符药。这是潘金莲基于现实的最好选项,也就是说,西门庆缺子,特别是缺儿子来继承和发扬光大家族,谁能生儿子,谁就掌控了西门府的绝对控制权。全世界的古代生育文化都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特征,那就是继承权之争,大至国家,中至族群,小至家庭。中国古代朝廷就多有母以子贵的现象,市民社会也有家庭财产主导权之争,因此,生育成为一个权力隐喻,特别是生育一个男孩。这又是一个伏笔,后面许多故事都从这些线索中生发出来。到初五日,薛姑子依旧瞒着王姑子、大师父,请了八众女僧在花园卷棚做道场,只是这次不动响器,晚夕只敲木鱼击手磬念经而已。

黄四被应伯爵在西门庆面前敲竹杠,不得已也在这天写了帖,叫家人伴同应伯爵到西门府,请西门庆初七日在妓院郑爱月家吃酒。不意西门庆在那日不得闲,反是明天有空,于是决定改到初六。应伯爵又问西门庆,那天黄四买了些甚么礼送来?西门庆说本来不受他的,再三磕头礼拜,也只收了猪酒,自己反添了两匹白鹇纻丝、两匹京段、五十两银子,拿去谢了龙野钱公。龙野应该是钞关钱老爹的号,名字反而缺失,明显是兰陵笑笑生的反讽。应伯爵听后,埋怨西门庆不该倒贴这么多,“便益了他,救了他父子二人性命。”应伯爵不能理解西门庆倒贴帮黄四说人情,那是因为贫穷已经剥夺了伯爵的自尊自信,西门庆反因富有而自信力爆表,帮助落难的兄弟伙,也是为了满足自己大佬的虚荣心。二人闲话坐至晚夕方散,八众尼僧直乱到一更多,方才道场圆满,焚烧箱库散去。次日,西门庆早往衙门上值,王姑子打听知道薛姑子独揽念经一事,走来向吴月娘要分经钱,月娘因已经坐胎,懒得管他们的那些争执闲事,打发他一匹蓝布而去,王姑子讪讪坐了一回,只好往薛姑子家闹去了。此处写两姑子因生意而明争暗斗,讽刺了这些表面好佛的女人,实际上还是跳不出世俗的生存法则。

西门庆从衙门回来,应伯爵早打扮一新到了,新段帽,沉香色裤褶,粉底皂靴,向西门庆唱喏,说时间不早了,黄四那儿使人邀了好几遍。这身新打扮,以应伯爵的精明世故,我严重怀疑他会如此这般招摇,明显是兰陵笑笑生夸张的嘲讽。不过,很明显,应伯爵又在哪里弄到了一笔钱财,想想,除了西门庆给的五十两,还应该有黄四的感谢费,难怪应伯爵口口声声叫黄四请客,原来是在敲打装糊涂的黄四。西门庆使王经去叫温秀才,回说温师父看望朋友去了,西门庆于是吩咐备马,应伯爵又说省的摇铃打鼓,我先走一步儿,你坐轿子慢慢来。应伯爵有自知知明,西门庆也觉说的是,让伯爵先走。正在收拾暖轿,忽平安儿慌慌张张从外拿两个帖儿来报,说是工部安老爹来拜,先差了个小吏送来帖儿,后边轿子便来,慌的西门庆分付厨下准备各样点心饭菜。良久,安郎中穿着妆花云鹭补子员领,起花萌金带,进门,二人互拜,分宾主坐定,叙其间阔(久别)之情。安忱貌似顺道而访,话间却也流露若干官场和市井的交际手腕。西门庆先祝安忱荣擢,又蒙赐华札厚仪,只是正值丧事,匆匆未及奉候起居为歉。安郎中说有失吊问,罪罪,到京也曾告知翟云锋,未知有礼到否?西门庆答又承翟亲家远劳致赙。闲话过后,安郎中才道及此来秘辛,说四泉(西门庆的号)已定今岁恭喜。想来西门庆当下也还没敢相信,以为只是官场中人的套话(其实真要感谢翟亲家早在京城为西门庆升迁活动),当下谦虚一番,说在下才微任小,岂敢非望,倒是老先生荣擢美差,足展雄才,治河之功,天下所仰。我们如今读到这样二人互相吹捧,或许感觉相当肉麻,但对古今官场中人,这不过是礼仪而已,莫不让他们也象我们老百姓一样尽说些没水平的大实话,当官就太无趣无味了。安郎中听西门庆的恭维,一时引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之心,开始妄议朝政:蒙四泉过誉,一介寒儒,辱蔡(蔡京)老先生抬举,当此民穷财尽之时,皇船载运花岗石,折闸折坝,所过倒悬,公私困弊之极,兼贼盗梗阻,虽有神输鬼役之才,亦无如之何矣。安工部之言表明,每一个朝代的政权腐朽倾覆,当官的都不是不知道症候所在,只是无能为力,或因各种切身利害不愿努力而已。说话间,春盛案酒,一色十六碗下饭,金钟暖酒斟来,连下人俱有点心酒肉。因安郎中还有拜会,只吃了三钟就告辞起身,西门庆也是巴不得快走,嘴上还得款留,送至大门。西门庆回到大厅,再问温师父回来不曾,依然回答说没有。在整部《金瓶梅》小说中,我们总能看见西门庆对知识分子礼敬有加。而证之历史,也不难看出有身份的文盲都比较敬重知识分子,因为有文化的人不但能助一臂之力,而且也最能坏事——不但能坏而今眼目下的好事,还最能坏死后的名声。也就是说,没有一个得罪了知识分子的人,死后能有好的声誉,他们会采取无所不用的手段,让你背负千秋骂名。当然,西门庆的认知还只在低层次,只希望温秀才能给自己写写漂亮的公文,时不时能在文化品味上给自已一点启蒙,殊不知,这个温秀才也是一个有辱斯文的混蛋。

西门庆坐暖轿到爱月儿家。想来黄四这次请客响动不小,连玩杂耍乞讨的混混都来了不少,见西门提刑老爷到了,赶紧躲过一边,妓院里掌管接客的俳长也不敢跪接,只得站在旁边。应伯爵正和李三打双陆,连忙收拾,郑爱月儿、郑爱香儿打扮得花仙也似,都出门首迎接。西门庆下轿进来,坐了客位,分付不消吹打,止住鼓乐,令排军和轿子先回去,叫琴童回家看温师父回来没有,拿黄马接来。“不消吹打,止住鼓乐”八个字,一方面表现了西门庆的傲慢,另一方面也隐秘透露了不为人知的心事(与爱月儿),次序井然,动感十足,真是天下最简洁而完美的讽刺性白描。这只是一次很平常的宴会,不明白西门庆为啥再三要叫温秀才参加,想来应该是兰陵笑笑生不断强化的照应与伏笔。众人依序见毕礼数,西门庆与应伯爵坐了正面两张交椅,爱月儿爱香儿两姊妹磕头,与李三黄四打横相陪。应伯爵问西门庆为啥这半日才来,西门庆正好摆谱,悉把安郎中来拜留饭说了一遍。

郑春拿茶上来,爱月递一盏与西门庆,应伯爵打趣用手去接,爱月说你还没修这样福来,伯爵道:小淫妇儿原来只认的他家汉子。吃茶毕,四个唱《西厢》的妓女出来与西门庆磕头,西门庆对黄四说,等会上来唱时只打鼓儿,不吹打,似乎在新姘头面前特意表现得文雅许多。又有几个打秋风的青衣圆社中人,听说西门庆在郑家吃酒,走来伺候,被西门庆一喝,吓得一溜烟去了,此等细节是为照应后面情节而设置。才安席坐下递酒,温秀才终于到来,头戴过桥巾,身穿绿云袄,似比往日光鲜,亦是伏笔,与伯爵坐了一席。应伯爵问何来迟也,温秀才说适往敝同窗处会书,来迟一步。没谁知道温秀才说的是真假,但给读者的感觉已经是鬼鬼崇崇,此地无银三百两,这就是兰陵笑笑生不断照应强调的效果。汤饭上来,两个小优儿弹唱下去,四个妓女上来唱了一折“游艺中原”,只见玳安来说,银姨使了吴惠和蜡梅送茶来了。只因妓女吴银儿拜了李瓶儿作干娘,名义上也就是西门庆的干女儿,而他家正好就在郑家后边住,止隔一条巷,听见西门庆在此吃酒,故送茶来。每人一盏瓜仁香茶吃了,西门庆即令玳安同吴惠去请吴姨来,郑爱月伶俐聪明,赶紧教兄弟郑春也跟去,一定要请他来,不然就不和他做伙计了。这“伙计”一词想来是妓女行话,即搭档之意,是极有趣的戏谑。同时,这边的热也反衬了李桂姐的被冷落。应伯爵听说,嘲道:我倒好笑,你两个原来是贩毬的伙计。温秀才文皱皱解释一通,想来大家也听不懂,爱月儿与应伯爵又互嘲一番,黄四下汤下饭,极尽殷勤。

不一时,吴银儿盛妆打扮,笑嘻嘻进门,向西门庆磕了头,然后与温秀才等各位道了万福。天底下恐怕再没有比妓女更势利的群体了,应伯爵颇为不平,道:来就教我惹气,俺每是后娘养的,只认的你爹磕头,俺每只一拜,原来丽春院小娘儿这等欺客,我若有五棍儿衙门,定不饶你。爱月儿为吴银儿帮腔,说你行头不怎么,光一味耍嘴皮。西门庆见吴银儿戴着白鬏髻,问你戴的谁的孝?吴银儿道:爹故意问,儿与娘戴孝一向了。西门庆听这个干女儿是给李瓶儿戴孝,不觉满心欢喜,让他侧席而坐,好与说话。吴银儿是风月场老手,搞定西门庆这个二傻子易如反掌。爱月儿上心,走来给西门庆递酒,吴银儿识趣,下席假借去见郑妈妈,走到鸨子房内见了礼才出来,鸨子知道银姐是西门庆干女儿,抖机灵叫道:月姐让银姐坐,只怕冷,教丫头烧个火笼来与银姐烤手儿。这句话侧面反映了天气已经寒冷,日子进入冬月了。吴银儿重新坐回席面,随即添换热菜上来,却吃得甚少,只与西门庆拉家常,貌似亲切如家人,从而更反衬了李桂姐和吴月娘这对干母女的疏冷不堪。伯爵看着无趣,说你俩只顾说知情话,把俺每只旱着,如果不来递钟酒,唱个儿与俺听,俺每起身去了。慌的李三、黄四连忙撺掇爱月与爱香姐儿两个上来递酒,吴银儿也上来,三个粉头坐在席上,烤着火盆,合着声儿唱了套〔中吕·粉蝶儿〕中的“三弄梅花”,端的有裂石流云之响——兰陵笑笑生每每描绘唱腔,都用的是最平庸常见的形容词,缺少变化新颖的文字,这也是为了强调《金瓶梅》小说反映的民风世情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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