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三十七回)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三十七回)

回目:冯妈妈说嫁韩家姐  西门庆包占王六儿

西门庆打发蔡状元、安进士去后,当务之急,便全身心放在为翟大管家纳小妾的事上。我猜想,西门庆应该找来了几乎全清河县的媒婆,开了一次专题布置会。然而,结果很不理想,竟没有一个媒婆来回复任务,是一时没有找到适合的女子,还是西门庆如今任行政主官,媒婆们都格外小心,生怕弄出什么幺娥子,吃不了兜着走,甚而至于避得远远的,情愿不找这份喜财。日子就这样过着,西门庆也是急得不行。

这一日,西门庆骑马带眼纱、排军喝道从街上而过,撞见冯妈妈,使小厮叫到面前问:你找的女子呢,怎么不来回话?婆子道:这两日,虽是看了几个,都是卖肉的挑担儿的,怎好回你老人家话。那时候十五六岁的孩子已经开始为生活打拼,比不得现在的孩子娇贵,兰陵笑笑生用卖肉挑担的来比喻,却适切而幽默。媒婆给自己下了台阶,却总要有个交待,也是财来运到,恰巧昨日见到一个女孩,于是又道:不想天使其便,眼看到一个人家女儿,“十分人材,属马的,交新年十五岁,……好不笔管儿般直缕的身子儿,缠得两只脚儿一些些,搽的浓浓的脸儿,又一点小小嘴儿,鬼精灵儿是的,他娘说五月端午生,小名叫爱姐。休说俺们爱,就是你老人家见了,也爱的不知怎么样的哩!”这媒婆嘴儿没的说,却要么是耍笑,要么是误会了,西门庆道:“你看这风妈妈子,我平白要他做甚么,家里放着好少儿。”这“平白”二字用得特好,后一句也言不由衷,很有反讽意味。西门庆告诉媒婆,是为蔡太师大管家翟爹找个二房生孩子,再问是谁家女子?冯妈妈说远不一千,近只在一砖,原来竟是韩伙计的女儿。于是二人商定,待和韩道国说过,约会个日子,见一见这个女孩儿。《金瓶梅》每写人物出场,各有千秋,各有伏笔照应,比如这韩爱姐儿出场,又是一番虚写笔墨,顺带出她母亲王六儿,一个最终让西门庆死于裤衩下的惊世骇俗的女人。

又过了两天,冯妈妈来回话,转告韩伙计的意思,“既是大爹可怜见,孩儿也是有造化的。但只是家寒,没些备办。”这是实情,也是想借此敲竹杠,西门庆自然懂得韩伙计言下之意,道:你去对他说,不费他一丝儿东西,凡一应衣服首饰妆奁箱柜等件,我都替他办备,还给他二十两财礼,要是他女儿生下一男半女,也不愁大富贵了。于是,二人商定明日衙门中下班,便到他家。西门庆特别交待,此去“休要他预备甚么,我只吃钟清茶就起身。”冯妈妈又来韩道国家,对他浑家王六儿说了。王六儿待韩道国回家,与他商议,能高攀这么一门婚姻,又有东家财礼全力支持,哪有不肯。“早起往高井上叫了一担甜水,买了些好细果仁,放在家中,还往铺子里做买卖去了。丢下老婆在家,艳妆浓抹,打扮的乔模乔样,洗手剔甲,揩抹杯盏干净,剥下果仁,顿下好茶。”作者写这些细节的意味很值得探讨,众多评论家也各执一辞,我的疑问是:如果暗示了是韩道国与王六儿挖坑导演的这场偷情开场戏,西门庆无疑成了一个受害者;如果只是韩伙伴因买卖要紧,迫不得已让老婆独自接待,而所担所买纯是对老板的殷勤,似乎小说文字又太夸张,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让读者误会。其三,此处王六儿的艳妆浓抹,与真正和西门庆相见时的“不搽脂粉”、“懒染铝华”形成冲突,孰是孰非?当然,这种含义的模糊性在整部小说中,几乎已经成为一种风格标志,也是这部小说耐人寻味之处。

西门庆从衙门回家,再换了便衣靖巾,骑马带眼纱,玳安、琴童跟随,径来韩道国家。冯妈妈连忙请进里面坐了,王六儿引女儿爱姐出来拜见,“这西门庆且不看他女儿,不转睛只看妇人。”见他穿着紫绫袄儿玄色缎金比甲,玉色裙子下边是翘翘的两只脚儿,长挑身材,紫膛色瓜子脸,描的水髩长长的。又有赞词形容:“淹淹润润,不搽脂粉,自然体态妖娆;袅袅婷婷,懒染铅华,生定精神秀丽。两弯眉画远山,一对眼如秋水。檀口轻开,勾引得蜂狂蝶乱;纤腰拘束,暗带着月意风情。若非偷期崔氏女,定然闻瑟卓文君。”书中这番对王六儿的形象描绘,掺入了道德说教的杂质,而恰恰是这种对传统道德压迫的反叛,使这一人物具有了更深刻的社会心理学价值,可惜没有成为西门庆自觉的社会意识启蒙,这是书中人物的悲剧,也是时代的宿命,呈现出中国历史发展的逻辑。王六儿的成熟风骚胜过妓女虚情假意的卖弄,对西门庆这样的浪子,有着非常独特的魅力,不由心里赞叹:“怪不的前日那些人鬼混他!”小说对王六儿出场的描写相当给力,不仅有直观的细节实写,而且还有侧面烘托照应,可见这个人物的重要性。妇人先拜见了西门庆,又教女儿爱姐花枝招飐磕了四个头。母亲成熟,女儿艳丽,各有不同魅力,兰陵笑笑生抓取人物特征非常准确。冯妈拿茶出来,王六儿用手抹去盏上水渍,才让递上。这些细节好不让人心动,西门庆再把眼睛上下观看妇人:“乌云叠髩、粉黛盈腮,意态幽花秀丽,肌肤嫩玉生香。”越发具有情色联想,如何不爱。西门庆便令玳安取出锦帕二方,金戒指四个,白银二十两,放在冯妈妈茶盘内递去,王六儿忙将戒指带女儿手上,爱姐儿拜谢后回房去了。二人一番闲聊,西门庆见妇人爹长爹短说话乖觉,“就把心来惑动了,临出门上覆他:‘我去罢。’妇人道:‘再坐坐。’西门庆道:‘不坐了。’于是出门。”许多评家对这段简短对话蕴含的丰富联想都有精彩点评,其中,尤以田晓菲最精当:“眉批‘我去罢’‘不坐了’二语写出西门庆‘留恋不肯出门之意’。其实何止如此,就是六儿的挽留,也显得口角低徊、情色暧昧。”也就是说,二人的这一对话充满暗示,已经是在有意勾引对方,确实称得上世界文学史上最具神彩的情色对话之一。

西门庆回家,与月娘商量,准备明日接母女二人到府里,好与爱姐裁衣打头面等物,待备办完毕,就使他老子韩道国送去东京,“把铺子关两日也罢,还着来保同去,就府内问声,前日差去节级送蔡驸马的礼到也不曾?”再过两天,西门庆使小厮去接韩爱姐,母亲王六儿买了礼送女儿来,磕头拜见众人,坐过一会就回家去了。西门庆连日帮着爱姐治办衣物,又买了嫁妆等物,连净桶也都准备停当,择定了九月初十日起程,由韩道国、来保领头,一大队人马送爱姐上东京而去,王六儿在家整哭了两三日。西门庆为办这件事可谓花了血本,却也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又一日,西门庆到狮子街,遇着冯妈妈上茶,赏了一两银子,问及王六儿事,悄悄在婆子耳边,叫他取巧儿告诉王六儿,“闲中我要到他那里坐半日,看他肯不肯?我明日还来讨回话。”王六儿必竟是良家女子,需要媒婆牵线搭桥,而这自然让人想起最早帮助西门庆勾搭潘六儿的王婆来。婆子掩口而笑,告诉西门庆,这王六儿原是王屠夫的妹子,排行六姐,属蛇,二十九岁。这与潘六儿遥遥相对、重叠,不断强化小说的人物特征。又,古典小说喜欢将人物类型化,比如凡屠夫必是粗人,屠妇必是泼妇,固然性格更为鲜明,却也减弱了人物形象的丰富与复杂性,这是文学发展的局限。冯婆子又来王六儿家,王六儿倒是很挂念女儿爱姐,哭道:“自从他去了,弄的这屋里空落落的,件件的都看了我。弄的我鼻儿乌,嘴儿黑,相个人模样?到不如他死了,扯断肠子罢了。似这般远离家乡去了,你教我这心怎么放的下来?急切要见他见,也不能勾。”一阵家常拉过,婆子再掩口笑称只怕我一时来不成,举保个人来与你做伴儿,肯不肯?王六儿问是谁?婆子于是将西门庆的意思转告,却说得温馨,“见你孩子去了,丢的你冷落,他要来和你坐半日儿。……你若与他凹上了,愁没吃的,穿的,使的,用的?走熟了时,到明日房子也替你寻得一所,强如在这僻格剌子里。”妇人听了,还不太自信,微笑说道:“他宅里神道相似的几房娘子,他肯要俺这丑货儿?”婆子道:“你怎的这般说?自古道‘情人眼内出西施’,一来也是你缘法凑巧,他好闲人儿,不留心在你时,他昨日巴巴的肯到我房子里说?”王六儿终于答应了。这个结果毫不意外,可谓自然天成,而成好事者媒婆,成坏事者也媒婆,问世间情为何物,利从何来,怎一个贪字了得。

到次日,一边是冯妈妈来回话,西门庆不胜欢喜,赏了一两银子去治办酒菜;一边是王六儿忙着收拾干净屋子,薰香设帐,洗手剔甲,预备好茶好水。冯妈妈又拿篮子买了许多菜蔬果品,到厨下替他安排。约下午时分,西门庆便衣小帽,玳安、棋童跟随,径到门首,随后吩咐棋童把马带回狮子街,只留玳安一人答应。读者应该还记得,西门庆每在外面瞎搞,似乎总少不了有玳安在旁,算是老爹淫乱生活的活见证,说明这小厮确实伶俐机警,守口如瓶,颇得西门庆宠信,算得上是西门府里第一小厮。良久,王六儿扮的齐齐整整出来拜见,文字没有此前那样对衣饰的详细描述,却转而描绘房里陈设,“正面纸窗门儿,厢的炕床挂着四扇各样颜色绫剪帖的张生遇莺莺蜂花香的吊屏儿,上桌鉴妆、镜架、盒罐、锡器家活堆满,地下插着棒儿香。上面设着一张东坡椅儿。西门庆坐下。”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普通的小民小户人家。细瞧,却又不乏精致,比如张生遇莺莺的吊屏儿,地下插着的棒儿香,具是会过小日子的人家。二人对话除围绕着买一个小丫头送王六儿使唤外,几乎无话可说,很单调无趣,似乎一开始就表明了准备直奔主题,用意和目的都明确,完全没有西门庆以前几次偷欢的雅趣和闲情。彼此饮勾数巡,还是妇人主动将座儿挪近西门庆,才彼此淫心荡漾起来,缠绵到起更才分手。这里删除近500字,里面写到西门庆用了淫器银托子,二人床戏也充满原始的动物本能,丝毫没有温情与美感,完全就是一种物质与性的简单交易。临别妇人道:“爹到明日再来早些,白日里咱破工夫,脱了衣裳好生耍耍。”此言惊世骇俗,足见王六儿的野性,大有超越潘六儿之势,又难怪此前书中说“常在门首站立睃人”,又与韩二有染,又让一伙浮浪子弟想入非非。第二天,西门庆就用四两银子买了个小丫头,改名叫锦儿,叫冯婆子送给王六儿使唤。又过了两天,西门庆想着这个甜头,又到妇人家干了一场,只瞒得家中铁桶相似,李瓶儿使小厮来叫了两三遍,只称不得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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