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读沈从文老师的情书，像当年的女学生张兆和一样心便跳跃不止，脸上绯红一片……
《由达园致张兆和》赏析
在这个手机和网络如此发达的社会，人类的情书是不是早已如恐龙一样灭绝了？见字如晤，那种隔着一层纸的心迹表露，那种面对如第二张脸一样情动于心的笔迹呈现，恋爱中的男女是不是更有想象力和情感的挥发空间。
《诗经》的开篇就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男女之间产生爱慕之情，这是很正常的事情。然而，从打破不相识、不相知、不来电的“僵局”开始，到“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好“结局”，这其间有一个或长或短的过程。
我的老同学大良，据说是个恋爱的高手。他曾经告诉我，保证一个月之内“拿下”某某某。我不大信。过几天，他递给我一封情书，我一看，大吃一惊！那是一张能把东施说得比西施还美三分的油嘴，那是几页能把天上的仙女劝得下凡的文字。可想而知，那位某女士的城堡果真被攻陷了……
前些年，我偶然读到沈从文先生的情书《由达园致张兆和》（1931年6月），才知道什么叫写情书的高手。正如看金庸的小说《射雕英雄传》，开始以为“江南七怪”本领高强，遇到丘处机就不是对手了。看到最后，才知道东邪西毒是高人，丘道长也不过一小人物。
好了，在这样闷热的夏，请随我一起捧起老师写给学生的情书，共同感受脸庞滚烫、心跳加速和呼吸紧张的滋味吧。
我这里摘取一些精彩的段落，让我们来体会情书中最甜最浓的味道——
1. 我给你那本书，《××》同《丈夫》都是我自己欢喜的，其中《丈夫》更保留到一个最好的记忆，因为那时我正在吴凇，因爱你到要发狂的情形下，一面给你写信，一面却在苦恼中写了这样一篇文章。我照例是这样子，做得出很傻的事，也写得出很多的文章，一面糊涂处到使别人生气，一面清明处，却似乎比平时更适宜于做我自己的事。
【点评】这一段暴露了他们之间的秘密，1929沈从文去吴淞中国公学任教，爱上女学生张兆和。师生恋的尴尬，首先是身份的突破。然而，对于这位从高小毕业就“一步登天”的大学教授，他身上顽皮的童性，居然在爱情上也是傻傻的，毫不不顾及自己的教授面子。
2. 我近日来看到过一篇文章，说到似乎下面的话：“每人都有一种奴隶的德性，故世界上才有首领这东西出现，给人尊敬崇拜。因这奴隶的德性，为每一人不可少的东西，所以不崇拜首领的人，也总得选择一种机会低头到另一种事上去。”××，我在你面前，这德性也显然存在的。为了尊敬你，使我看轻了我自己一切事业。我先是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无用，所以还只想自己应当有用一点。到后看到那篇文章，才明白，这奴隶的德性，原来是先天的。我们若都相信崇拜首领是一种人类自然行为，便不会再觉得崇拜女子有什麽稀奇难懂了。
【点评】沈从文先生为了证明自己在爱情上奴性的合理性，还专门引经据典，说明他对女学生张兆和崇拜和尊敬是奴隶的德性。这本应当是女生对教授应该有的崇拜德性，居然完全颠倒过来了，还要女学生承认其“合法性”，这也算是文人的婉约吧。
3. 你注意一下，不要让我这个话又伤害到你的心情，因为我不是在窘你做什麽你做不到的事情，我只在告诉你，一个爱你的人，如何不能忘你的理由。我希望说到这些时，我们都能够快乐一点，如同读一本书一样，仿佛与当前的你我都没有多少关系，却同时是一本很好的书。
【点评】“我们都能够快乐一点，如同读一本书一样。”这比喻好极了，正符合他们师生关系，其实围绕书本和传道授业解惑，是师生之间的一对矛盾。然而，谁又想到，他们竟然因为师生而成为爱人呢？
4. 我曾作过可笑的努力，极力去同另外一些人要好，到别人崇拜我愿意做我的奴隶时，我才明白，我不是一个首领，用不着别的女人用奴隶的心来服侍我，却愿意自己作奴隶，献上自己的心，给我所爱的人。我说我很顽固的爱你，这种话到现在还不能用别的话来代替，就因为这是我的奴性。
【点评】找一个“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一个是当“首领”，一个是当“奴隶”，这是恋爱中的男女必须面对的抉择。然而，沈从文先生却甘愿当“奴隶”，因为他说“我很顽固的爱你”！顽固，这就注定了老师愿意俯下身子，跪拜在女学生的石榴裙下。
5. 你莫想，每一次我说到“我爱你”时你就觉得受窘，你也不用说“我偏不爱你”，作为抗拒别人对你的倾心。你那打算是小孩子的打算，到事实上却毫无用处的。
【点评】呵呵，这是一对小孩子，而不是大学师生。
6. 生命都是太脆薄的一种东西，并不比一株花更经得住年月风雨，用对自然倾心的眼，反观人生，使我不能不觉得热情的可珍，而看重人与人凑巧的藤葛。在同一人事上，第二次的凑巧是不会有的。我生平只看过一回满月。
【点评】“生命都是太脆薄的一种东西”，只有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才懂得“太脆薄”的深刻和精准！人与人之间的“热情”、“藤葛”，那是世间的缘分。如果没有相遇，就没有故事。如果没有动心，也不会有更多的行动，哪怕是荒唐的……
7. 我也安慰自己过，我说，“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我应当为自己庆幸……”
【点评】桥、云、酒，本来是生活中平平常常的物象，但是用了“许多”来修饰，那就足见一个有生活阅历的成熟的男人。然后，“许多”最后落脚的是“一个”，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27岁的沈从文刚一遇到19岁的张兆和，便彻底臣服了。写这封信时候，沈从文29岁，张兆和21岁。两年后，“乡下人”喝上了张家的“甜酒”，喜结良缘。
8. 我把你当成我的神，敬重你，同时也要在一些方便上，诉说到即或是真神也很糊涂的心情，你高兴，你注意听一下，不高兴，不要那么注意吧。
【点评】“我把你当成我的神”，还有比这句话更高级的赞美吗？
9. 譬如想到所爱的一个人的时候，血就流走得快了许多，全身就发热作寒，听到旁人提到这人的名字，就似乎又十分害怕，又十分快乐。究竟为什么原因，任何书上提到的都说不清楚，然而任何书上也总时常提到。“爱”解作一种病的名称，是一个法国心理学者的发明，那病的现象，大致就是上述所及的。
【点评】“爱”解作一种病的名称，这正是恋爱中的沈从文先生，完全失去自我的病态。
10.“崔苇”是易折的，“磐石”是难动的，我的生命等于“崔苇”，爱你的心希望它能如“磐石”。
【点评】这两个比喻，又是一对矛盾。心如磐石，在脆弱的人生之中，必是真爱！
11. 望到北平高空明蓝的天，使人只想下跪，你给我的影响恰如这天空，距离得那么远，我日里望着，晚上做梦，总梦到生着翅膀，向上飞举。向上飞去，便看到许多星子，都成为你的眼睛了。
【点评】这是一段如诗的语言。女神呀，你是遥远的天空，你是星子。我日里望着，晚上梦着。我只想下跪，我想生着翅膀，向上飞去……
12. ××，莫生我的气，许我在梦里，用嘴吻你的脚，我的自卑处，是觉得如一个奴隶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脚，也近于十分亵渎了你的。
【点评】沈老师您可是真舍得放下身段呀：一个奴隶，蹲在地下，用嘴来吻她的脚，还怕十分亵渎了女神……
13. 我念到我自己所写到“崔苇是易折的，磐石是难动的”时候，我很悲哀。易折的崔苇，一生中，每当一次风吹过时，皆低下头去，然而风过后，便又重新立起了。只有你使它永远折伏，永远不再作立起的希望。
【点评】沈从文先生当过军人，以高小学历拼命挣扎闯京城，当上职业作家和大学教授，他岂能向命运低头？然而，在他命中的女神面前，他甘愿永远折伏，永远不再作立起的希望！
——赏析完了。我们检索一下这封情书的作者：沈从文先生（1902－1988），男，原名沈岳焕，笔名休芸芸、甲辰、上官碧、璇若等，乳名茂林，字崇文，湖南凤凰人，中国著名作家。1987年、1988年两度入围诺贝尔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