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学蓬 :捉 奸 捉 双

            捉   奸   捉   双

文/罗学蓬

眼睛是心灵的窗口,时间久了,19岁的女学生自然也就能从我这老师的眼睛里看出隐含着的其它的东西。然而让我感到安慰和大受鼓舞的是,她并不惧怕我的这种不太正常的目光。而且正因为我的心中隐藏着这样一种感情,我才更加渴望着在她、在班上、在全校师生面前,抓住种种机会,展现自己的才华和品质。
    而最终将这隔在我与她之间薄薄的一张纸挑破则得益于我的一次牙疼。
学生们都到寝室里来看望我。
胡晓红当然也来了。然而不同的是,她是独自前来的,还给我带来了一把叫做“鸭脚板”的草药和20个青皮鸭蛋。她说,她知道一个民间单方,用“鸭脚板”煎青皮鸭蛋,吃了可治牙痛。这“鸭脚板”,是她刚刚去野外采来的。
我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不仅吃了她送来的青皮鸭蛋和“鸭脚板”,还鼓起勇气,趁热打铁地把我和她的关系明朗化了。
她当然毫无拒绝之意,否则,便不会有下面更加激动人心的故事发生。

作者恋爱时于白沙镇小照相馆留影。后面的电视机是纸板做的。

我和胡晓红的地下恋爱进行到1979年六一儿童节晚上,终于暴露,并被当做“桃色大新闻”,极快地传遍了全县。
那天晚上,学校在操场上放露天电影《红孩子》。
残阳如血,夕晖将校园染得一片艳红。我正在教师楼的单身寝室里吃晚饭,忽地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开门,恰似一股清风扑面而来。她刚洗过澡,瀑布般的一头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脑后,脸庞上红扑扑的。她穿的是一件雪白的连衣裙。
我问她为啥不去看电影,她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
她说的这“重要的事情”对我来说可不是个好消息。
我们俩的关系明确后,我曾叫她暂时对她父母保密,等到她这一年的八月份毕业后再讲也不迟。可她却不顾我的劝告——事后她告诉我,因为在她心中,我太理想太完美了,大学毕业,有一技之长,有稳定的收入;报刊和县里、地区的舞台上时有作品,算得多才多艺。
她以为她的父母绝对没有理由会反对——然而始料不及的是,她那在小学校里教了一辈子书的母亲却勃然大怒,坚决反对女儿和一个教师谈恋爱!并且振振有辞地说:“我教了一辈子书,受了一辈子穷,在中国,最没出息的就是老师!”  
   存在决定意识——我迄今认为,在当时那样的社会现实下,她母亲说的绝对没错。
胡晓红现在来,就是将母亲的态度,以及她矢志不改的决心一并告诉我。
寝室门自然得关上。随着夜幕的降临,大操场上的电影已经开始了。我寝室的窗口面对着长江,半轮银月高悬,四处是一片的宁静。
听着胡晓红的表态,我的心感动着……
正感动,兀地,电灯突然熄灭了。
她在黑暗中紧张地问:“怎么回事?”
我安慰她:“没啥,又是停电。”
停电是经常的事。我丝毫不可能想到我和她,已经落入到一个冠冕堂皇的阴谋之中。
这时,楼道里乱纷纷的,没去看电影的单身老师们大声咋呼着怎么搞的,其它地方都没停电,怎么就停我们单身教师楼的?
我听了不由得紧张起来!这时倘有人闯进来,瞅见这黑屋子里呆着一对寂然无声的青年男女,还不容易产生点想法我轻轻地移到门边,将暗锁上的圆钮转了一下,将锁关死。我想,即使有人来敲门,也不会怀疑屋里有人了。
然而,制造这场阴谋的人却是胸有成竹——事后我们才知道,当她独自前来单身教师楼的路上,便已经被学校的团委书记注意上了。他一路跟踪,看着她进了我的寝室。
   于是,团委书记立即拿定了一个主意:捉奸捉双。
团委书记十分想表现自己的能力和工作积极性,我是教师里的共青团员,胡晓红是学生里的共青团员,团委书记作为我们俩共同的领导,如果他真诚地担心他的部下有可能控制不住感情,一个不慎坠入万丈深渊,那么,他完全有多种选择可以挽救我们。可是,他却把今晚当成了一个老天赐予他“表现”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团委书记知道捉奸的最佳环境当然不是在大亮堂堂的屋子里。于是,他赶紧去叫来两名校工,一行人蹑手蹑脚地摸到底楼的楼道口,拉下了保险,使整栋单身教师楼笼罩在黑暗之中。随后,他们才英勇而兴奋地扑上楼来,直奔我的寝室。
门上最初响起敲门声时我并不紧张,可是,当那敲门声经久不息,而且响起了团委书记的叫门声时。恐惧顿时攥紧了我!
那一瞬,我的脑海中一片苍白,脊梁发冷,我太清楚在这样的情景下开门后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纵使我长有一千张嘴巴,也没法解释清楚了。
黑暗中,我看不清晓红的神态,但是,我却知道她的害怕远甚于我,因为,她是一个在校生,一个比我整整小了六岁的姑娘。实际上我比她大七岁,当知青时我改小了一岁,从此便只能真作假来假亦真了。
我竖起一个指头,在朦胧的月光中向她前摇了摇,示意她沉住气。
我想安慰她,这可能是团委书记有事来叫我,只要不出声,他敲一会门,以为屋里没人就会离去的。
可是,两三分钟后,待到门外出声的人一多,我就知道大事不好,团委书记肯定是带着目的来的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只有上前将门打开。
在这样的情况下打开门,结果只能是“捉奸捉双,证据确凿”。
年轻的男教师和美丽的女学生双双当场落网……
丑闻极快地漫卷了校园,漫向了附近的白沙镇,而且极快地传遍了全县。
我被逐下了讲台,每日除了写检讨,还得去学校的油印室为专司油印的校工打下手。其中一位姓田的教工对我的看法相当糟糕,田教工不但能油印各种学习资料,学校的高音喇叭,也由他负责维护,可谓多才多艺。
我和陈洪金偏偏对学校的高音喇叭深恶痛绝,因为有一个大喇叭,正挂在我和陈洪金窗外桉树上,对着我俩的窗口。那时我和洪金都是20几岁的年轻人,瞌睡多好睡呀,可这可恶的高音喇叭,它每天一到早上六点钟,就开始在我们耳畔聒噪起来,把我们从睡梦中吵醒。发完通知念社论,念罢文件放红歌,听得我们痛不欲生,怒火如焚。那时又没有什么噪声分贝、噪音扰民的概念,老师们视它为眼中盯,肉中刺,却拿它莫法。
终于有一天清晨,正当它开始张口聒噪时,我忍无可忍,将身子探出窗口,用伞把钩住连接到喇叭上的电线,一阵狂拉猛扯,生生将电线扯断,让它变成了哑巴。众老师都估计是我干的,见了我,全都喜色满面,感谢我为民除害。

正在用小提琴伴奏的罗学蓬陷入一团黑暗之中。前排正中胡晓红。
   过了几天,田教工扛着梯子,爬到树上查到原因,遂将电线接好。叫唤了几天,我如法炮制,又把它弄得没声了。田教工严于职守,不厌其烦,又扛着梯子前来接线,如是者三,者四,他疑心是我,又无证据,从看我的目光便清楚他对我极为不满,没想这下我这音乐教师,居然会沦落到给他这个校工打下手的地步,这让他颇有劳动人民翻身得解放的幸福感!
全校教师会上,领导发动教师们“帮助教育”我,从我的生活“严重失足”,一直深挖到我来校后拼命学习业务知识,到处发表音乐作品完全是为了实现资产阶成名成家的卑鄙目的。
我面对济济一堂的同事们,愤慨而无济于事地解释着、抗辨着……我痛苦地大呼:“作为一个人民教师,我绝对没有玷污师道的行为。不要说我们没有干过你们说的那种事情,我用我的人格向你们保证,迄今为止,我连她的手都没有碰过一下!”
可是,我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出,没有多少人相信我说的话。
对于名为“帮助”实为“批判”的专门会议,那个年代的人具有丰富的经验,领导照例会提前准备武器弹药。老师们在帮助会上的表现,各具特色。
我自来到津师,无论什么场合,对老教师们都是尊崇有嘉,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正,所以老教师们对我印象尚可,发言大都不踊跃。团委书记会前分别和与我关系最好,走得最接近的陈洪金、周国堂做工作,要他们在会上带头发言,两人都以不了解为由,辜负了团委书记的希望。帮助会上,二人一坐到底,一言不发。我的教研组长曾令端很是为难,历次运动中,他都是被整对象,太知道这样的会议是怎么回事。
再加上我是他长子曾平蔚的好朋友,他当然不愿意伤害我。可他是我的教研组长、顶头上司,我出了事,他责无旁贷,必须有明确的态度。所以,曾老师发了言,不过,他用语温和,说我整天埋头苦钻业务,不重视政治学习,放松了世界观的改造。而这样的批评,在当时已经逐渐改变的大气候下,几乎算是公开对我明贬实褒了。
校长书记以及立下战功的团委书记,当然身先士卒,火力全开。领导和老师们苦口婆心,仁至义尽,轮流发言。校长和书记肩并肩坐在会议桌旁,面对济济一堂老师。被众人“帮助”的我呢?因为校长吩咐我所把老师们的意见记下来,所以我坐在会议桌侧面,面前铺开一个崭新的软面抄,手里捏着一支笔,有人发言时,我就认真记录。
“帮助”完了,我还得当着全校教师的面表态,说了一通大意是“有错即改,迷途知返”,感谢领导和老师们批评教育的话。
校长很仔细,把我的软面抄拿过去刮了一眼,不满地说:“罗老师,你的写作能力,我是知道的。”
打开的软面抄上,干干净净,一个字儿也没记。

二排左二为罗学蓬、后排左六为胡晓红

我在油印室给校工打下手的时候,胡晓红同样被停课,送回白沙镇家中闭门思过。
正当我成为全县臭不可闻的桃色新闻人物的时候,班上的学生们却对我伸出了温暖之手。因为在“帮助”会上,我表态“有错即改,迷途知返”,所以我和晓红的恋情,不得不进入到了地下状态。陈和昭、郑冰、杨军均成为我和晓红的义务交通员。
学校领导对这起事件是极其认真的,由于我和胡晓红均坚决地否认我们有“作奸犯科”的事实,最后,学校派出校医,把胡晓红带到白沙镇医院,由妇科医生作了检查。现在的人,恐怕难以理解。科学的结论最终为我们洗清了不白之冤。我得以重登讲台,胡晓红也回到了学校。
胡晓红一回学校,就被分配到离白沙镇好几十里外的永兴中学实习。为了见她一面,我就象个地下工作者一样,跟着到乡下巡回演出的江津县川剧团,从白沙出发,爬山越岭步行几十里。到永兴场后,由我好朋友、已经调到县川剧团工作的姚家驹和刘树志,到永兴中学去把胡晓红叫出来,他俩呆在一边抽烟摆龙门阵,等我和胡晓红站在公路边上,说上一会儿话。当晚看罢演出,夜里就和川剧团的人一起,铺开席子滚万年台,天亮后即和姚、刘二友分手,几十里路爬山涉水,匆匆赶回学校上课。
30多年后,已经身患者癌症的前团委书记在斑竹巷当街拦住罗学蓬胡晓红夫妇赔礼道歉,说他这辈子做的最大的蠢事,就是在津师带着人上门捉你俩的奸。道歉两三个月后,传来了他的死讯。
或许印证了一句历史久远的老话:人之将死,其言亦真,其言亦善。

2017年,在江津文化大院举办的情人节晚会上,罗学蓬与胡晓红夫妇作为嘉宾登台。
   罗学蓬即席致辞:“遥想当年初恋时,她,胡晓红,19岁,水灵灵鲜花一朵;我,罗学蓬,25,臭哄哄牛粪一堆。自从她这朵鲜花插在我这堆牛粪上,40年风雨人生路,14000多个日日夜夜啊,她和我手牵着手,心连着心,一同走到了现在。她把她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切:美丽、青春、激情,还有菩萨般的善良与似水柔情,全给了我,可是,我还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我爱你”,更没有向她献过一朵花。现在,她59,青丝中添了白发,眼角也有了皱纹。可是,在我的心里,她是我永远不老,永远19岁的小——情——人!

执子之手,从青葱迈入暮秋

作者近照及简介

罗学蓬,1952年生。毕业于西南大学音乐学院,曾就读四川作协巴金文学院3年,后毕生从事文学创作,已出版《中国远征军》上下卷、《中国人眼中的朝鲜战争》上下卷等20部。
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小说《山魂》由重庆市话剧院改编成6幕大型话剧,在全国话剧汇演西南片区调演中获9项大奖。电影剧本《斩尽杀绝》已由峨眉电影制片厂搬上银幕。
2007年由重庆出版集团推出长篇历史小说《中国远征军》(上下卷)成长销书,2008年4月30日连战率团访问重庆时,市委办公厅将此书作为礼物送与客人。多次获四川省、重庆市文学奖。任重庆市政协委员11年,曾担任江津区作协主席、名誉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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