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说,王道乾译《情人》,用了最好的译笔

张佳玮

1小时前

王小波在《我的师承》里,夸了两位诗人译者。

一是查良铮先生,一是王道乾先生。他认为小说可以有诗歌般的韵律。

对查良铮先生,他赞美的例子是:

我爱你,彼得兴建的大城,

我爱你严肃整齐的面容,

涅瓦河的水流多么庄严,

大理石铺在它的两岸……

他不喜欢的例子是:

我爱你彼得的营造

我爱你庄严的外貌……

您一定注意到了,两者区别之一,是那个逗号带来的停顿与节奏

值得一提的是,查良铮先生自己在半个世纪前,讨论过翻译原则。当时他与丁英一先生辩论时道:

“有时逐字'准确’的翻译的结果并不准确。……译诗不仅要注意意思,而且要把旋律和风格表现出来……要紧的,是把原诗的主要实质传达出来。……为了保留主要的东西,在细节上就可以自由些。这里要求大胆。……译者不是八哥儿;好的译诗中,应该是既看得见原诗人的风格,也看得出译者的特点。”

傅雷先生抱持过类似的意思:

理想的翻译,应当是想象作者用另一种语言,将此书再写一遍。

说回王道乾先生的翻译。

王小波盛赞的《情人》开头,如下: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原文:

Un jour, j'étais âgée déjà, dans le hall d'un lieu public, un homme est venu vers moi. Il s'est fait connaître et il m'a dit: "Je vous connais depuis toujours. Tout le monde dit que vous étiez belle lorsque vous étiez jeune, je suis venu pour vous dire que pour moi je vous trouve plus belle maintenant que lorsque vous étiez jeune, j'aimais moins votre visage de jeune femme que celui que vous avez maintenant, dévasté."

上面提到了逗号断句,容我挑三句标点断句有明显改变的:

Je vous connais depuis toujours. (此处法语直译该是:我一直都认得你;王先生译: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

Tout le monde dit que vous étiez belle lorsque vous étiez jeune, (此处法语直译该是:大家都说你年轻时美;汪先生译: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

然后便是这句:

je suis venu pour vous dire que pour moi je vous trouve plus belle maintenant que lorsque vous étiez jeune, j'aimais moins votre visage de jeune femme que celui que vous avez maintenant, dévasté.

如果直译,该是:

我是来告诉你,对我而言你现在比年轻时美,我爱你年轻时的容颜反不及现在残破的面容。

王先生译为:

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王先生的译法,文气与节奏,您一定看出来了。

有些地方,王先生是把从句断成了两句(比如que的几句),有些地方,则有意把长句划开来了。

整体译法,更细密周至,更口语化,更缓慢流长。

再来一个更直观的对比。这一段:

L’histoire de ma vie n'existe pas,l’Ça n’existe pas.

Il n’y a jamais de centre. Pas de chemin, pas de ligne. Il y a de vastes endroits où l’on fait croire qu’il y avait quelqu’un, ce n’est pas vrai il n’y avait personne. L’histoire d’une toute petite partie de ma jeunesse je l’ai plus ou moins écrite déjà, enfin je veux dire, de quoi l’apercevoir, je parle de celle-ci justement, de celle de la traversée du fleuve. Ce que je fais ici est différent, et pareil. Avant, j’ai parlé des périodes claires, de celles qui étaient éclairées. Ici je parle des périodes cachées de cette même jeunesse, de certains enfouissements que j’aurais opérés sur certains faits, sur certains sentiments, sur certains événements.

颜保先生翻译为:

我的生命史并不存在,它不存在。从来没有一个中心,没有道路,没有方向。有些宽绰的余地使人想想其中有个什么人。但这并不真实,因为什么人也没有。我年轻时的一小部分历史已经多少写过一些了。今天我想说的是,我自己的所见所闻。现在我就谈这段,就谈渡河那段吧。我做的事是与众不同的,可大致又是相同的。过去我所谈的是一些明显的,众所周知的经历,现在我谈的则是同一个年轻时代的鲜为人知的阶段,被我隐藏在某些行动,某些感情,某些事件里的那个阶段。

王道乾先生翻译为:

我的生命的历史并不存在。那是不存在的,没有的。并没有什么中心。也没有什么道路,线索。只有某些广阔的场地、处所,人们总是要你相信在那些地方曾经有过怎样一个人,不,不是那样,什么人也没有。我青年时代的某一小段历史,我过去在书中或多或少曾经写到过,总之,我是想说,从那段历史我也隐约看到了这件事,在这里,我要讲的正是这样一段往事,就是关于渡河的那段故事。这里讲的有所不同,不过,也还是一样。以前我讲的是同一个青年时代一些还隐蔽着不曾外露的时期,这里讲的某些事实、感情、事件也许是我原先有意将之深深埋葬不愿让它表露于外的。

略微对比,便可明白:

颜保先生的字句更书面化,还有成语呢:与众不同、众所周知、鲜为人知。

王道乾先生的译法,与先前那个著名开头一样,停顿更多,更加口语化,更像是杜拉斯在说话。

这里当然不是说,口语化翻译就更好。

读过《情人》的诸位,自然记得:

《情人》不是一个按严格时间顺序,一一道来的小说。小说的结构,带着一种流淌的节奏。

但杜拉斯并非一向如此。

杜拉斯早年风格,比如1950年代《抵挡太平洋的堤坝》时,叙述风格还偏客观冷峻。

到1960年代,她写到如《副领事》时,就偏华丽了。那时她大量接触剧本和电影制作,企图用更多的电影化叙事,传统小说爱好者,大概会觉得光影凌乱。

大概到1984年《情人》时,杜拉斯找到了另一种风格。后来她描述这做派,是所谓“l'écriture courante”——当前写作。

读过《情人》的诸位,一定都有印象。

那部小说从喃喃自述“我已经老了”开始,回忆往昔情状,回忆自己的面貌;然后回溯自己15岁半时的样子,湄公河渡轮;说自己当时的情况,说那里的季节;其间回环往复,不断插叙自己年轻时的样子、自己后来的生活,再回到自己15岁的样子,再回到自己帽子的话题、照片的话题……

仿佛就是个老人,在絮絮叨叨地回忆,读着看似琐碎抒情,但不知不觉间,就将人引入那个语境了。

看似是回忆,其实是小说技法之一。

我们不知不觉接受了这个故事,还会觉得这个故事一定程度上是真的,被感染了。

米雷尔·卡勒·格鲁贝尔说《情人》时,提到了一点:杜拉斯写这个小说的手法,让人以为这是自传,产生了现实主义幻觉

是的,《情人》看似是回忆,其实是个小说,小说里这个喃喃自述的女人看似是作者自己,但依然是个小说人物,是虚构的。

而她看似真诚、看似没啥逻辑、想到哪儿说到哪儿的回环往复絮叨,只是小说技法,是为了让我们产生“这是杜拉斯自传”的幻觉。

《情人》出版后三年,杜拉斯又出了《物质生活》。那本书篇目最初全为口述,杜拉斯自称她想获得声音的效果:不是创作出来,而是由话语组成;不经修辞术操作,而是说给你听。

是声音形成各种事物,形成欲望和情感。

她说那本书并非小说,但写法与小说类似。

不妨说,《情人》也是这样,用“话语与声音”创作的小说。

王小波自己后来说《情人》:

我认为这篇小说的每一个段落都经过精心的安排:第一次读时,你会感到极大的震撼;但再带看挑剔的眼光重读几遍,就会发现没有一段的安排经不起推敲。从全书第一句“我已经老了”,给人带来无限的沧桑感开始,到结尾的一句“他说他爱她将一直爱到他死”,带来绝望的悲凉终,感情的变化都在准确的控制之下。叙事没有按时空的顺序展开,但有另一种逻辑作为线索,这种逻辑我把它叫做艺术——这种写法本身就是种无与伦比的创造。我对这件事很有把握,是因为我也这样写过:把小说的文件调入电脑,反复调动每一个段落,假如原来的小说足够好的话,逐渐就能找到这种线索;花上比写原稿多三到五倍的时间就能得到一篇新小说,比旧的好得没法比。

王小波敏锐地发现,《情人》看似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但其实段落安排得用心内藏。

逻辑由感情推动,而非时间顺序。

对这样的文本而言,这份口语化的、停顿的、富有感染力的、给人自传叙述感的语调,这小说重要的艺术特色,就很有必要了。

而一个卓越的翻译家,就能还原甚至描摹出这种口风。

(如果您忽然想到,《青铜时代》里,王小波也用类似伪自传口语化调调写过《红拂夜奔》,一定能理解这种用意)

现在回头读这段: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我的生命的历史并不存在。那是不存在的,没有的。并没有什么中心。也没有什么道路,线索。只有某些广阔的场地、处所,人们总是要你相信在那些地方曾经有过怎样一个人,不,不是那样,什么人也没有。

是不是的确会一时忘记,这其实是虚构小说,这个叙述者“我”其实也是小说人物之一?

是不是会一时晃神,觉得这真是杜拉斯在跟我们说话?

如果有了这种感觉,就是小说的技巧,通过翻译,传达给我们了。

这就是王道乾先生翻译的功力所在:

这份自始至终保持着、带点口语化的絮叨,缓慢多停顿的语调,被王小波赞许的“无限苍凉尽在其中”,就是王道乾先生依据杜拉斯的风格,有意为之的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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