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晟瑞易行杯”我和我的美域蓝田征文42号作品】韩志宽:蓝川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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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水美文》
︱第627期
中国 ● 西部文学微刊
Chinese Western literary journal
蓝川的故事
文/韩志宽
蓝川并非蓝田川道,是清河南岸杨树庄村民,1912年生。少学石匠,铁锤钢錾,叮叮当当敲打着童年。他牢记父训“话不多说、活不少干”,对谁都一样诚实。唯独说话慢条斯理,走路慢慢腾腾,人们就给他起了个外号“老蔫”。
老蔫说话走路虽比人慢半拍,心思却缜密,往往还超前。有年他和一帮青年赶集,清河边遇到暴雨,小伙子们使劲跑,但没跑多远就淋成了落汤鸡。须臾雨过天晴,蓝川却一身干爽地从后面缓步走来。一问,敢情他一步没跑,脱下衣裳往河堤石缝里一塞,头顶一张荷叶蹲进河里洗澡。雨停了,澡也洗好了。就上岸穿衣不紧不慢地赶路。麻利小伙们比不过一个老蔫,这事儿便成了村民们的笑谈。
乡亲们下地,来往要过河。有次连接两岸的那绺列石有一块活动了,前边的人踩上去打个趔趄,歪着身子过去了。紧跟着的收不住脚,快速跳跃,也过去了。后面有侥幸通过的,也有闪滑落水的。大家相视一笑,拧干裤角离开,谁也没多想。
蓝川腿慢,最后经过。他脱鞋下水,像修理农具一般将那块活动洌石支实放稳,站上去反复试好,才放心而过。后面乡亲见了,无不称赞。前面乡亲却不由赧颜;有时清河涨水齐胸,难住过往路人。遇到他,便或背或扶,护送过河,俗称“拉河”。而且分文不取。诸如此类的举手之劳,使蓝川落下了“好人”的口碑。
石匠蓝川说,清河的石头是发洪水时从王顺山(玉山)滚下来的,带有灵性,想随波逐流到竹林寺听佛经,到水陆庵赶庙会,然后逛县城、看灞桥去的。但大多半途而废。因为河直淌时它们顺流而下,遇拐弯水流减速,那些有楞角、体积大者就不得不止步遗憾。这些有灵性的石头,长期无所用心,慢慢就显得俗气。但由于是玉石近亲或邻居,质地坚硬细腻,却是石匠们的宝贝疙瘩,我看见它,就像画家遇到宣纸一样由不得心动手痒。
蓝川有空爱到河滩转悠,叼着烟锅,背着双手,像瓜农看瓜似地,给每一块石头相面。然后因石施政,安排工作——有的垒了自家地头的堤堰,有的充当供人过河的列石,有的就在他的锤錾声中,打成大致毛坯,凿出粗略轮廓,最后用扁铲仔细修整,使之嬗变成门墩、水槽、碌碡、石磨、井圈……
蓝川干活累了,就坐在石头上将脚伸进水里,让寸把长的小鱼儿,在脚上小腿上一碰一碰地吞食死皮和伤痂。在痒痒的、麻酥酥的接触中,不知不觉便将腿脚清理得十分清爽舒适。享受“鱼疗”的过程,他快活得像个神仙。
蓝川穷归穷,却一点不贪。清河北岸冯寡妇家一次请他做石匠活,算账时多收一个铜板找不开零。冯寡妇说:
“算咧,你的活儿做得好,就当俺给的封赏吧。”
他却不占这个便宜:“咋能多收呢!过几天,有了零钱我就送来。”
两村相距六七里,送一次钱得花半天工夫。寡妇女儿小翠取笑地说:“蓝川哥,要不你到河滩给俺背块捶布石回来,咱们就算两清了。”
他拧身出门下河,在乱石滩里转悠,选中一块直径二尺多长,平坦、光滑的圆扁顽石。躬下身去,吭哧吭哧,将石头翻着跟头从低处推到高处塄坎上。然后蹲到下方,将石头挪到肩上,右手用力扳住,左手卡腰站起,咬紧牙关,一口气扛到冯家门口,“咚”地一下丢到地上。
冯家母女半天不见他回来,以为他已回家了。忽听“咚”地一声,出门一看:乖乖,二百多斤的大石头被他真的给背回来了!惊喜交加的母女,一下被小伙的人格感动了:这样强壮、诚实的好青年,谁不喜欢?!
蓝川前脚到家,冯家后脚就托媒提亲。都是穷人,不要财礼,自然也没啥嫁妆。结婚那天买不起鞭炮,邻人从河里捞几块窑匠石烧红,丢进凉醋瓢里,嘶嘶啦啦冒热气,绕着花轿打“醋炭”,就将小翠娶进门了。
怕岳母孤单,蓝川就接她来家一块过,那块捶布石也搬上独轮蚂蚱车子推来了。谁知岳母命苦,不到两年,割麦伤手得了破伤风,竟撒手西去。
媳妇小翠有妇科病,婚后多年不孕,直到三十出头才怀上。临盆前,他请来接生婆一守三天,硬是没一点儿动静。这时又有别家来请。接生婆临走时交待:
“你媳妇年龄大盆骨硬,不好生。我给大龄女人拾过娃,真是'人生人,怕死人’呀,大人疼死了,胎儿憋死了,两条命都没保住!我先去那边看看。有事快来叫,千万嫑大意!”
世上事真邪门儿,老天仿佛有意为难他夫妻似的。接生婆守在跟前时,小翠一点动静没有;刚打发接生婆走,她的肚疼便一阵紧似一阵,大便似的下坠,痛不欲生,大呼小叫。时间一长,额头不温,冷汗直冒,就像下雨前水缸外面渗出的水滴,不住地往下淌。人命关天,蓝川不敢离开,就央邻居去请接生婆。邻人走后,左等不回,右等不来。小翠的指甲发疯般掐进蓝川的肉里都不松手,还把他肩膀咬出了血。最后,声嘶力竭的产妇哽咽着说:“哥呀,我不行了。咱俩夫妻一场,我连个后代也没给你留下。这不由我,你千万别记恨呀!”
蓝川闻言心如刀绞,双手使劲捶头。“叭叭”猛吸旱烟,却发现烟已灭了。生气地拔出烟锅,在捶布石上磕掉烟灰,习惯地往腰里别的瞬间,猛有所悟地说:“我就不信,还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他将捶布石搬进屋“咚”地一下丢在炕脚地,嘱小翠忍痛下炕猫着腰,用力将石头掀几个过儿。
小翠说:“这么大的石头,我咋能掀动?”
他说:“我帮你掀。但主要还是你借势用力。”
小翠明白他的意思,就光着身子下地,在他的帮助下,将石头连着揭了三个过儿。“哇”地一声,一个牛牛娃就掉在地上了!
孩子满月那天,小翠让蓝川给娃起名字。蓝川用指肚弹着小家伙的嫩脸蛋儿,说:“他既是你揭捶布石生下来的,又是我石匠的儿子,我看就叫'石生’吧。”
石生出世就和石头有缘,门口的捶布石简直就是他的乐园:听妈妈的棒槌叮叮咣咣捶打,延续隋唐以来的捣衣故事;享受妈妈坐在石上给他喂奶的惬意;端着小木碗爬在石上吃饭,脸上石上尽是饭粒;吸着鼻涕和小朋友和尿泥朝石上摔洞,咧着嘴傻笑……
蓝川干活回来,常常坐在捶布石上休息:叭哒几口旱烟,脱鞋在石上磕掉里面的沙土。或是拣块瓦片砖块儿在石上画格子,用柴草节、小石子儿与同龄人玩“狼吃娃”、“丢方”游戏。边玩边揽过石生,让小家伙骑在脖子上得意地唱儿歌:谁高?我高。我在我大头上吆野鹊!小翠见了,就嗔怪孩子:“看把你惯成啥哩,下来,你大刚从河里垒堰回来,让你大歇歇。”
儿子却不,继续得意地又唱起一首儿歌:
雁南飞,种早麦,
两口打捶把娃摔。
大呀妈呀你嫑摔,
娃大了给你挠脊背。
听得两口子都笑了。
就在这一家人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冯乡约抓壮丁来了。有钱人家花钱买人顶替,蓝川没钱就躲。白天揣两个冷馍钻山沟,晚上挑一担干柴溜回家。邻里虽知他在外躲避,可他家的柴禾积子天天增大,岂能瞒得过人?十五那天半夜,乡约得到消息,带人来抓。他丢下饭碗跳墙而逃,乡约带人猛追。蓝川腿短跑不快,眼看要被抓住。月光下他望见清河闪亮,纵身就跳了下去。
乡约追到河边,打着手电照来照去,又顺着河找了很长一段,以为他已被水冲走。只好收兵。
那知冯乡约刚走,他就从水里冒出来,不紧不慢地回家了。你道为啥?只因蓝川潜在水里却噙着长杆烟袋锅,他那烟锅杆比村里人长一倍多,装烟时须伸长胳膊才够得着。为啥一村的烟民唯独他特殊?只因他早出晚归干活贪功,时不时地与狼相遇,而他又跑不动。有了这长杆烟锅,只须照常吸烟,狼便不敢靠近——那一明一灭的火光,吓得狼远远就避开了。今天蓝川噙住烟嘴蹲在水里,用空烟锅在水面自由呼吸,居然轻易地躲过了追捕。
为保安宁,媳妇小翠以攻为守,第二天早上将他藏在木板楼上,反到乡约家要人。乡约撒谎说人已让国军带走了。两下心里都有数,自然相安无事。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没几天,蓝川却自告奋勇报名参军,跟着队伍开拔到山西中条山去了。
三个月后,蓝川已经是陕军孙蔚如部下一名经过训练补充到连队的新兵。当掩护大部队转移后,在撤退中看到六0炮班遗弃了炮盘,他立即冲过去背上就跑。日本鬼子追上来了,他仍不紧不慢地跑着。鬼子架起机枪扫射,前面的国军像麦个子一样纷纷倒地,而掉在后面的蓝川却安然无恙。你道又为啥?原来鬼子的子弹打在他背后的六0炮盘上,叮叮当当响,除了催促他跑得更快一些,别的啥用也没有。部队到了集结地点名,十之八九或牺牲或负伤,蓝川的最大损失只是跑丢了一只鞋。为这,他受到通令嘉奖,荣立三等功,由一等兵直接升任班长。
部队转战豫西后,他看不惯新任连长剋扣军饷,向上级揭发,被连长借故军棍殴打,骨折腿瘸。引起士兵哗然,闹到团里,枪毙了那个连长,他也因伤残退伍。有了这一段经历,蓝川在农村再苦再累,都不觉得了。
蓝川继续做着跟龙王要地的美梦。他几乎认识河里所有的石头,知道那种是风化了的沙包石,不能垒堰;那种圆滑的也不好用,因为搁不稳、垫不实;只有既硬朗又带楞角的花岗岩才是好材料。但清河石头再多,也架不住他天天搬运。不久,近处和上游的石头就被他顺水就势搬空了。下游倒有不少大石,但怎么运呀?
蓝川盯着河里的大石头,发现都是迎水面陷坑,背水面却堆有积沙。仔细观察:水遇障碍必然回卷,搅动水底沙子上扬而淘空根基。于是他便借助水力,从石头迎水面掏坑,掏到一定大,石头便滚进坑里。再掏,再滚,石头就从下游一步步滚到上游来,为他筑堤垒坝了。
但他的垒堰行动却遭到众人耻笑;尤其每当大水毀堤,更是嘲笑不止;就连良田被毀成河滩的人家也笑话他:自找苦吃,难成气候!
但一年过去,堤堰扎下了根基;三年过去,堤堰修起来了,圈子里的沙石也清除过半;五年过去,蓝川在儿子媳妇帮助下,放洪淤地,使堤内土壤已达半拃厚,开始长草出苗了;八年之后,当关中大旱,颗粒无收时,人们才注意到蓝川河堤,不禁眼前一亮:我的天,那百十米长的河堤上已然芦苇摇曳,石缝里爬满盘根错节的芦根,像一张网。堤内圈地足有十好几亩!但见稻秧青青,荷叶翻浪,那可是不交粮、不交款的新垦荒地啊!乡亲们谁不眼馋?先前没参加垒堤筑坝的人后悔错失了良机;本是自家田地的人后悔丢了产权,不住地拍腿打掌摇头叹气。这些人虽然世俗,却也本分,默认既成事实,不做非分之想。
但生情嫉妒的冯乡约见不得乡党碗里稀饭停住皮,他眼珠子一转,便想出歪招来:我家北岸的地被河水冲毀,原因就是南岸的河堤逼水改道造成的。我要他蓝川赔偿损失!
南岸的滩地原主受到启发:对,他蓝川在别人田里施工,是侵权吞产!
两下先找蓝川要挟,狮子大张口,逼他答应将堤内收成共享。这事不仅蓝川难以从命,他们南北两家也难统一,争吵不休。于是两张诉状,同时将蓝川给告了。
法院推事升堂问案,蓝川嘴拙,就拉妻子小翠出庭,小翠鼻一把泪一把地辩称:“河水改道在先,蓝川修堤在后。以彼一人之力,岂能在深水河心垒堤阻水去冲击北岸?如果能,请冯乡约出来做个样子看看。另外,蓝川修堤之前曾联合原滩地主人共同开发,而他们不屑一顾,说人与水争乃以卵击石。不愿参与,等着看蓝川的笑话,那不是自动放弃么?你家的地任由河水侵吞不管、长年撂荒不管,邀你共同施工不干,等我们捞出田来你又要坐享其成,于理不通吧?我家拾这块滩地,前后八年,堤防多次被洪水冲塌,前功尽弃,蓝川流过多少伤心眼泪,谁人助过一臂之力,说过一句鼓励的话?蓝川抢险排洪多次差点被水冲走,有谁关心?烈日下中暑晒昏多次,有谁怜念?今天却赶来争利,你们就不脸红么?还算是站着尿尿的男人么?”
小翠连珠炮般的发问,驳得原告哑口无言。
不甘失败的冯乡约,眼珠一转又有了歪理:“原先河水对北岸冲刷不大,自从有河堤阻挡,水力就凶猛异常,导致北岸土地流失。所以蓝川应当帮冯家也修一道堤堰才行。”
小翠冷笑道:“从来自扫门前雪。难道你老婆不生男娃,也应当蓝川去帮?”
冯乡约有三个女子没娃子,常叹自己是个当丈人爸的命。今天被人揭了短处,面红耳赤,无言应对。
蓝川不紧不慢地说:“这个忙我帮不了,也不敢帮。有伤风化,犯法哩么!”
一言未了,哄堂大笑。
冯乡约指着蓝川:“你,你,蔫驴踢死人啊!”
推事问:“原告还有补充没有?”
众人面面相觑。
于是蓝川赢了官司。
这些都是解放前的事。1956年,富农蓝川带着他的河堤和水地加入了农业社。
改革开放后蓝川夫妻相继谢世,家人遵照遗嘱,将黄莺翠柳的河堤与稻田莲池一起拍照入殓,并以清河石头箍墓。更将捶布石作碑,立在他们合葬的坟头……
关于作者

韩志宽:笔名蓝璞,1943年生于蓝田。西安市暨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发表诗歌、散文、小说、曲艺、影视剧等文艺作品550多万字,并多次受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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