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炸的香气

随着城市改造的进程,家附近的大饼油条店消失了,让人惆怅。
小c不能理解我对油炸食品的热爱,毕竟那是个在日本餐馆把天妇罗的薄衣剥掉的人——边剥边小声问,你说厨师会不会打我?目睹这一幕之前,我原以为油炸食品是没有国家民族界限、无论男女老少都爱的好东西。人与人的差异存在于各个方面,难怪王小波在杂文中多次谈论“此人之药彼人之毒”。
不过,如果这世上有所谓大多数,我想大多数人,都喜欢食物经过油炸的香和脆。在日本旅行,有时遇见小城僻静的街角挤满了背着书包的小学生,不用说,多半是一家肉店,出售热腾腾现炸的可乐壳。可乐壳这个词来自法语的croquette(炸丸子),做法是往土豆泥掺入炒熟的肉末,捏成团,沾面粉,裹蛋液,再滚上一层面包粉,然后进油锅。肉末的存在感微弱,主体是土豆。好吃的可乐壳,用的油应该是勤换的,壳脆,馅温软,有股饱满的精气神。
看见聚集在肉店橱窗口的小学生,小c摇头说,现在的小朋友总吃油炸食品这种快餐,味觉都搞坏了。我不理会,往队尾一站。
说到这里,诸位也许以为,只要是油炸的,我都会无条件热爱。倒也不是。多年前第一次去日本出差,客户招待我们去了浅草一家著名的天妇罗盖饭。天妇罗的衣有厚薄,那家店是偏厚的路数,肥厚的面衣吸满了偏甜的酱汁,刚入口时还不错,越吃越腻。配的腌萝卜只是象征性的几片,让人无比想吃蔬菜。我以为,油炸的东西最适合在饥肠辘辘的时候当点心填肚子,如日本的可乐壳,上海的萝卜丝墩子。当作正餐而且还是唯一的主菜,就有些过了。
不过,油条拥有早餐的一席之地,大江南北可见各种搭配,豆浆,稀黄粉,胡辣汤……最近一次吃到现炸的油条,是在延吉的水上市场。仓库模样的建筑内排列着一家家汤饭店,店门口的摊子摆满了各色面食和打糕,让人眼花缭乱。吃过汤饭出来,看见油条摊,摊主是一男一女,男的揉面,两根小面棍一搭,扔锅里,女的麻利地用长筷子拨动,将炸好的捞出来晾在网架。油条又胖又大,看着就香。我观察片刻,发现此地的油条是称分量的,便称了一根,两元四角。回到酒店,配咖啡吃了半根。
像这样,我每到一处都欢喜地品尝当地的油炸食物。西班牙的咖啡馆提供churros(西班牙油条)当早餐,我一口气吃了三枚。小c表示“看着都腻”。有一天,大概为了表示友爱,这位反油炸人士从网上给我买了南京著名的炸藕圆子。我有些哭笑不得,油炸,当然要吃现炸的。不好辜负对方,我用烤箱重新加热。小c问,怎么样。我说,没了灵魂的躯壳,随便吃吃吧
补记:
1.
这篇照例是为《新民晚报·夜光杯》写的,感谢编辑老师,让我每个月还是琢磨着写点什么。写完后翻出15年前的东京旧照,从筷子的纸袋上查明,当时去的天妇罗盖饭餐馆是三定。三定创业于天保8年(1837年),是日本现存最古老的天妇罗店,也被称作天妇罗发祥店。
从去年秋天到最近,完成了武田百合子一册散文集的翻译,也许明年能见书。搁下这个不提,百合子也写过天妇罗盖饭,她常去的大黑家同样在浅草——
运气很好,不用等就在大黑家坐下了,点了四只大虾的天妇罗盖饭。
盖饭来了。碗盖斜放着,大虾红色的虾尾支棱在外面。我取下滚烫的碗盖,啪地拆开筷子,夹起大虾。大黑家天妇罗盖饭的虾,可不是普通的虾。一整只沉甸甸的。我心里欢喜,咬了一口。还没把这一口咽下去,不知怎么搞的,滴滴答答地流起了鼻血。H连同她自己那份,吃了八只大虾和两个人的盖饭。那之后我们去常盘座,走在传法院路上,她走路时一直保持向后仰的姿势,不时嘀咕一句“好难受”,摸摸胃,又像是意识不清似的说:“我想吐,吐了太可惜,我不会吐的。”(摘自《游览日记》中的《浅草观音温泉》)
H是百合子的女儿武田花,爱拍猫和小巷的摄影师。
2.
吃货小分队的大C虽然是个注重健康的人,也喜欢吃点油炸的,并说,我们小时候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油炸的东西香。
诚如所言。
这篇小稿改完交稿,勾起了我的馋虫。在网上搜了一通,第二天一早,去步行十五分钟的一间店买油条。等我拎着油条往家走,肚子很饿,心情急迫,却不免注意到一件小事:我几乎和路上所有行人反方向。在我身后不远有个地铁站,人们正匆忙赶去上班。辞职到现在两年出头,除了旅行,包括周末每天都在工作,我没怎么想到自己不上班有何意味。那一刻忽然有点心虚,就好像,人们在建设,而我只是坐在电脑前写和译。
武田泰淳(百合子的丈夫)说,写作是虚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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