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士柳白猿》：关于爱与被爱的知识

本以为潜龙未用，

却已是有悔亢龙。

——命运

我们还是从《箭士柳白猿》开始吧。

电影一开篇便叙述了男主双喜的早年创伤，这构成整部电影中的基石：他目睹自己的姐被强奸，发癫后，去了庙里，某大师用可称为当代的戏剧心理治疗的诞生疗法，帮助他脱胎重新命名。大师把一个假人留在寺庙，替双喜家修行，然后，让他本人在出寺庙后遇到的第一个人说的话，就作为他重新回到尘世的新的名字。

不巧，姐姐送他出去后，在树林里，他遇到一个大凶之人，名叫：柳白猿。后者是为了武行主持公道的，是个箭士。箭士用箭在于公平，这个公平和名声，是他立足的根基，因此与师傅不同，这部电影表面是谈武行是非，潜藏主线乃是爱情的线路，因此，主角走出武行，踏入江湖。需要强调的是，这两个身份一前一后，一弱一强，一内一外，构成主体幻想张力的动力学。

实际上，徐皓峰作为导演的三部电影，有非常类似的剧情，手法，有种模式化的感觉，却又泛出一种独特的美感。这种美感透过两个地方溢出：a侠义，身在江湖做事的男人，身不由己，不得志，却仍旧抱有仁义；b爱情，身在江湖做事的男人，身不由己，不得志，仍旧抱有仁义；是的，我们这里虽然重复的句子：幻想结构；然而，客体却不同，这仅仅标志了话语（discours）关系的差异。

然而，正是在ab两个地方的挫败中，电影的主人公仍然得到了一种具有修为的内在功夫——柳白猿在外是箭士，主持公道，但自然会遇到暗箭，射回的箭；实际的内心，则为情所困，然而，箭一射出，无法收回。

但人可以回，自然，心也可以回。我们看看下面爱情的几个回合，爱人与被爱的人，如何完成这些回合的。

1主角本人的情感纠结涉及到自己的双重身份：

豆瓣对这部电影评论中一位网友有提到了这个双重身份的部分，这构成下文的关键，所以我们先引用一下：“他（箭士）始终有一个心结——身已出墙，心却在墙内——他终究觉得自己是双喜，是一个没有能力保护身边人的落魄少年。在与二冬和月牙红相处时，柳白猿（双喜）都曾回忆起当年的往事，在电影中的表现形式为闪回到姐姐哭着喊「走开，走开」的画面。在与二冬相处时出现过两次，之后等月牙红倒在他怀里时，又出现了一次。”

第一个女人：和军人同事一起要报杀父之仇的美女二冬

相遇的第1回合：西洋混血美女二冬以身相诱,希望主角能帮她报仇，箭士柳识别骗局，然而却在拒绝中答应了请求：“（肉体）交换不行，帮忙可以。” 铁血男儿，反照柔情。【二冬出➹，柳心软，气已动】

第2回合：箭士柳去刺探了之后，发现帮不了忙，自己气势不如敌手，拒绝二冬。【二冬生气，柳暗自流泪。情已动】   箭士柳自己也生气，回去后，发现自己无法平静，怕箭射歪，故而，突然决定不再主持公道，而是打赢闹事的双方，以图出一口气，以力树立威风。

此事之后，柳发现心不静，气势已经输掉，箭也发不出。为求心静，他回去答应二冬：精神分析的立场与此有别，主体如果因为一个挫败，而激活症状（由记忆系统支撑的原初创伤与当前挫败合并的结果），那么，回去修补当前的挫败，并无济于事，下文我们就会看到，柳因此卷入更深，构成欲望的悲剧。

进入3回合：由于答应二冬，二冬决定以身相许，但是箭士柳拒绝，说自己必须把气势找回来，而不是爱二冬才做的。二冬反问：这一次为自己，上次呢？ 箭士柳不答，只是供奉着箭：箭上刚才与二冬打斗的伤痕，处处看出二冬刀切在不同的箭身处，以便箭没有被切断，留一手，刀刀留情。二冬自是知道答案。

我们接着这条主线，忽略中间的剧情先进入下面与二冬的4、5回合，因为去帮二冬的事败，他被二冬的另一个同事抓捕，在灭口之际，由二冬帮忙，送他去修道院躲避。这里产生了第4回合：二冬为了救他，而留他，再度比武：“习武之人，我赢了你，你就得留下”

但是箭士柳赢了，此时死里逃生，突然记起之前那次在庙子里头交换身份的扰动内心的事件，突然想家了，于是回去看姐姐，同时试图报仇，这里柳为内，双喜作为无意识压抑的身份被激活为外。于是，男主回寺庙拜祭了一下，这是最明显的一次acting out：—自己这些事情只是起源于当初姐姐的恨；

然后，再度去找之前二冬要了结的人，与敌手比武。完后，退居山林，电影完之前，二冬来山里找他，这是第5回合：他问：有事吗？答：“看一眼。”

走了这么远，只是为了看一眼，只是看一眼，柳回去后，再看了看当初和二冬打架时候的那支箭的刀痕。

与下文提到的月牙红的梨刀之喻类似，在这些打斗中不只是有刀和箭，还有一根红绳，二冬每次发出“红绳”都没有拴住这个她心上的男人，最后那次还是被月牙红送的小刀给切断了，导演巧妙地安排了情感的角力。

在完成了柳箭士与二冬的情感轴线后，我们来看看他在为二冬报仇而遭遇的第二个女人：这是开始假装被富家公子包的女艺人，风情万种的月牙红。

相遇的第1回合：月牙红进来他为了观察敌手而伪装成水果店主的水果店里头·：“我要个苹果”。柳：“称几斤”。这里有个眼神交换的细节，完成后柳自己意识到情已动，赶忙把左脚对准对方。（因为他师傅说过，箭士总是左脚对着敌手，否则气势上已经输了。）人家说要一个，你还问要称几斤，看这调情调的。【➹已出】

第2回合：月牙红给了过多的苹果钱，柳找钱被拒绝。【➹回】

第3回合：月牙红晕倒，借机抱怨自己情场失意，多次示弱，【箭士忘记切梨，情动；一个吃梨一个送刀，这里导演安排的悲剧性的用意非常深刻：这段关系的命运注定是刀剑凶相，情起于必然的分离。大家注意到，他们之前和之后可都是吃的苹果。除去送梨和送刀的传统寓意，而且这个箭士的敌手每天来买一个梨，因此这次吃梨也代表了敌人，我个人觉得是月牙红的暗示有暗箭，希望他赶紧离开，只是箭士不大懂，因为他以为自己离开是气势上输于敌手，后来才了解是输于月牙红，这三个回合在上面的1与2回合之间，所以，是因为二冬而起。】【➹回】

从二冬（即前文与二冬的第3回合后）那里回来，去看月牙红的戏，同时，导演安排一个镜头：他的敌手打一个假人，虽然没说敌手发现他是谁，以及更早的身份，然而暗示了箭士柳修行的原身份双喜挨打。也就是说，暗示了箭士柳离开自己身份，帮自己不该帮的忙，之前吃梨后返回，是个绝大的错误，而且这个错误是内心的未放下的懦弱的双喜在作祟。紧接着就是第4回合：月牙红出了四连大绝招：“（富家公子）接我的时候有车”“太冷了，不想回去唱戏了”“娶我，只要30个苹果”“15个，不能再少了。”【双喜之心再度涌动，送对方金条定情，然而，月牙红是敌手派来刺探他身份的，这样敌手就知道确实有事。】

第5回合：月牙红揭穿了他，柳与敌手摊牌，决定只好放弃计划，但是要杀掉骗自己的女人。但是，扔回送给他的她的小刀的时候，故意扔偏。

回去二冬同事那段到找姐姐失败回来比武：过程中，月牙红一直在佛像前上香祈祷，这里比武的一个是自己爱的人，一个是自己跟随了十年的丈夫。箭士箭射完，以箭弓取胜，却没有开杀戒。月牙红：“我跟了他很多年，你刚才可以杀死他的，既然没死，我就要一直跟着他。”

这里我们的解读是，月牙红一生为了自己的男人行骗（帮忙），来完成丈夫的任务；虽然，在任务中结识了箭士，动了真情；但最终决定跟败掉的老头子回去，乃是因为看到箭士没有杀掉老头子，是故意放对方一马，这里软了乃是他自己也下半身残废了，也就意味着感到无法担起月牙红过下半辈子，后者看到了这点。

没有今日电影那么多舔来舔去的舌头，丢来丢去的嘴唇，含蓄却热烈地多个回合中，导演给我们展现了那个时代的爱情立体而丰满的形象。这种展现出的深度，以及人物句句话牵涉个人命运，掷地有声，造就了其中人物的悲剧之美，它不是彰显个人的选择和命运，而是所有主角配角的选择和命运，是那个时代人们的行事与命运。

在两个不同的情人那里，表面上二冬主动和强势，箭士柳表面强势，内心却如同双喜；在月牙红那里，表面上柔弱和被动，箭士柳表面弱小（是个卖水果的），内心却强势。虽然在不同回合中，主角都受到两种内心部分的冲突，与爱的对方起伏变换，构成了整部戏剧。这部武侠电影因此大量的篇幅，是对爱情刻画的非常丝丝入扣的，这也才是主角的人生起伏和考验。

实际上，导演找的名字也很能符合特色：二冬是中药名，滋阴清热，专治阴虚火旺，因此对着双喜-箭士柳的阴阳不协调身份；月牙红，月亮象征女人月牙最美，还加入个红，可见是纯女人代表。双喜的意思即是结婚，也是喜上加喜的冲突。我们以拉康简短却精妙的话来总结这种爱人和被爱者姿态在不同回合中的轮番翻转：爱人，就是那个知道自己缺不了对方，却不知道自己缺了什么的人；被爱者，就是那个被爱，却不知道因什么而被爱之人。精神分析家因此必须了解爱情双方都不了解的那个“什么”是个怎样的事物，在这个知识上，他才能维系精神分析的话语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