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晖:水边琐记——《〈今天〉汪晖特别专辑》自序

  今年初春,我离开有些寒冷的北京,经多哈,往约翰内斯堡。这是我的第三次非洲之旅了。行前,北岛几次电话,都是督促我尽快完成为《今天》所做的专辑。按他的说法,专辑的目的,是以作者个人的经历和思想轨迹,以小见大,呈现时代的变迁。虽然我按期收到寄来的《今天》杂志,但大约是为了给我一点编专辑的启发,也为了给我一点压力,北岛不惜重复地将新出版的张承志专辑、徐冰专辑、李零专辑和韩少功专辑一一送给我。从一年前说定编辑这份专辑起,他的督促电话就没有断过。这些已经出版的专辑如此精彩,真让我难以着手。去年夏秋之间,我将自己的旧作统统交给编辑经验丰富的何吉贤,拜托他从这些旧文稿中选择若干,按照《今天》的要求,编成专辑的模样。吉贤慨然应允,给了我很大的鼓舞。

  但北岛说:至少有一篇必须是没有发表过的作品。这篇作品便是收录在文末的《纪念碑的限度,或真知的开始》一文。至少有两年吧,文章初稿一直存在我的电脑里。这次登机之前,我匆忙将一些相关资料随身带上,在往南非的航程中,开始修订和增补。借着微露的舷窗透出的天光,我一路沉浸在十五年前的旧事中,不觉间已经飞越亚洲和海湾地区,到了另一个大陆。在约翰内斯堡期间,除了几次演讲和交流之外,便是四处访问,从约翰内斯堡到索维托,到处都是种族隔离的遗迹和反抗斗争的纪念碑,历史的一页似乎翻过去了,但新的排外浪潮让人觉得翻过去的那一页依旧停在半空,仿佛随时复燃的死火。在宪法山(ConstitutionHill),我踯躅于关押甘地和曼德拉的囚房,思考纪念碑的意义。夜晚归来,满天的星斗,除了临近街上的酒吧里偶尔传来喧哗的人声,街道寂静无人。我偶尔想,若是在这儿,而不是在往返柏林和北京之间的旅途之中,起笔写这篇关于犹太人的故事,感觉或视野或许都会有所不同。可惜交稿在即,我已经来不及将自己在非洲所感组织在写作之中了。

  学术生活大多沉闷乏味,即便自觉有趣,要想感染别人实在是很难的;沉浸其中,往往被问题牵着走,下笔枯燥,不能顾及文辞。我偶尔写点随笔性质的东西,多半因事而起。一是纪念逝者,感怀旧事;一是完成新作,草成序跋;一是行旅之中,记下一点痕迹。笔端忽而有了感情,文字有所灵动,多半与此有关。平居时期,沉潜于研究工作;远游的时候,阅读、观看、交往的对象都有所不同,连早已遗忘的人与事,点点滴滴,浮雕一般,降临在远离家乡的夜晚,窗前灯下,或者黑暗之中,与我相伴。记得第一次去非洲的热带雨林和大草原,丛莽和森林之间,危机四伏:尼罗河中鳄鱼河马,森林之中封豕长蛇,丛莽草原狮豹象牛,即便是豺狗,也是招惹不起的。我仿佛觉得自己身体里的自然被第一次唤起,那种遏制不住的亢奋,连带着原始的恐惧,让人昼夜不眠。我忽而觉得,那是我初生时的感觉,是在成长中被不断剔除的能量。初生时连记忆也尚未出现,但这些感觉却蛰伏于身体的最深处,难以察觉。在森林草舍的昏黄灯下,我展笔记录未曾经历的感觉,如此分明,却无从着笔。这是远游的成果,因脱离生活的常轨而产生的记忆和回想。渐渐地,我开始习惯这种周而复始的状态,甚至习惯携着书本负重旅行,在别处进入写作。除了查找资料等研究工作外,由旅行而创造的距离,对于思考——包括对于正在进行的研究工作的反思——而言,似乎也有意义。

  1996至2007年,前后十一年半的时间,我应董秀玉之邀,担任《读书》的编辑,也因此陆陆续续写下了许多“编辑手记”。这是我写作生涯中的“例外状态”。早几年,曾经有出版社来联系黄平和我,希望将我们陆续写下的文字单独成册,我们也为此做过讨论,但终因各自奔忙于新的工作而无暇顾及,一再耽搁,怕是连邀请我们的编辑也已忘却了吧。编辑工作如流水,日日奔涌不息,每月一篇,多半在发排的前一夜才能仓促成篇。手记篇幅短小,内容不一,谋篇布局、讲求文辞都是从容的产物,而我们的手记多半因应正在发生的变化,一星半点,多为急就章而已,唯有折射时代的氛围是可以肯定的。我们编辑《读书》的十余年,不但中国和世界发生着巨变,而且我们自己、我们身处的所谓知识界,也日日分化组合、纠缠搏斗,曾被人讥为“杯水风波”的思想争论,竟然演变为全国性的轩然大波,恐怕并不是几个文人的不安本分使然。我们所写的“编辑手记”多半因时因事而起,限于周遭的氛围和编辑的身份,或喜或悲或怒或讽,都不能像普通作者一般倾泻而下,总是有所节制,力求客观,即便暗含褒贬,偶尔推敲修辞,多半起于顾忌而非炫耀文字。其实,中国文学传统中的所谓怨而不怒、哀而不伤、婉而多讽,在其初期,恐怕不是出于辞章之讲究,而是情境使然,久而久之,却成为一种审美的习惯。我达不到这样的境界,难免气急败坏,但身为编辑,不得不时时克制自己,不知不觉间,也会有所谓“曲笔”。无论如何,留下几篇手记,录此存照,算作一段证言,也还合适。这次出版专辑,吉贤特意选出一些“编辑手记”编成一组,在文体上也算别具一格。

  对于文章及其体式,我一向信奉曹丕的说法:“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备其体。”(《典论·论文》)我喜欢逻辑严密、史料详备的文字,对于摇曳多姿的文辞,虽有阅读的雅兴,却很少入胜的感觉。作为编辑,对于圆通简练、静穆幽远的作品是不能忽略的,但我得坦承自己最重视的仍然是洞见和新意,以及在这洞见和新意中呈现的作者的胸襟、品质、情怀和世界观。就文字言,读所谓学者散文,多半不及读诗人、文学家的文章有趣;现在居然将这些“闲笔”结集成册,并在《今天》出版,惶惑之感,在所难免。但是,相比于研究性的作品,在我的写作中,这些文字或多或少可以呈现一个如我一般的行者所走过的道路,透露思考和研究过程中的一些动机或契机。这或许也就是《今天》编辑出版这套专辑的用意所在。想到这一点,心也就渐渐地沉静下来,连窗外贡多拉船夫的歌声也听得分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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