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达修苦难,自在渡红尘 ------建构型人格苏东坡的人生渡劫之路
“建构型人格的个体对待问题困境的方式是研究它、认识它、超越它,倾向于在事物与现象的背后构建底层的逻辑与原型,并静观我们念头和情绪的起落,不再听欲望和恐惧的指挥,不再是思想与情绪的囚犯,放下对自我的执著,活出更真实的内在,享受自在喜乐!”
苏轼是北宋中期文坛领袖,“全才式的艺术巨匠”:苏诗独具风格,与黄庭坚并称“苏黄”;词开豪放一派,与辛弃疾并称“苏辛”;散文与欧阳修并称“欧苏”,为“唐宋八大家”之一。书法风格自然“不践古人”,为“宋四家”之一;绘画提倡“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开创“士人画”一脉;美食则一道“东坡肉”流传千年至今;等等。
苏轼能成为一代艺术巨匠,固然靠他的天赋,二十岁时就以文章名动京城,欧阳修称赞“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但他真正成就的取得却是在43岁遭遇“乌台诗案”、被贬黄州经历心灵的渡劫之后。
“乌台诗案”是苏轼人生的生死大劫,但带给他的不是生命的结束,而是心灵觉醒的开启。
黄州则是他的心灵渡劫之地,完成了心灵的蜕变、升华、成熟。深刻的人生思考使苏轼实现了对苦难的傲视,对痛苦的超越,对沉浮荣辱持有冷静旷达的态度。
因所谓的“乌台诗案”,苏轼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自元丰三年(1080年)二月至黄州。在黄州定慧院废弃的小屋暂住时,苏轼对人生产生了极强的幻灭感:“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西江月》元丰三年1080年)
建功的理想变得如此遥不可及,内心的孤傲变成了无尽的落寞,在彻骨悲凉中,他写下一首《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苏轼借月夜孤鸿这一形象托物寓怀,折射了贬谪黄州时期的孤寂处境,表达了他孤高自许、蔑视流俗、不愿随波逐流的心境。
面对人生灰暗,每个人都想知道,未来茫茫的日子里,当如何自处?
在晨钟暮鼓中,苏轼选择自省人生,一点一点用平静驱散内心的积郁,力图坦然面对眼前的一切。
为苏轼找到了城东的一块无名荒地。苏轼将这块地叫“东坡”,自称“东坡居士”。
当时“东坡”二字,是非常俗的号。他不惮市邻的讥笑,扛起锄头来就像个农夫。所以,他经常与野老村夫为友,活得就像一个黄州的土著,融入百姓的生活。放得下,才拿得起。
公元1081年,苏轼脱下文人长衫,穿上农夫的短打,带领全家躬耕农事。以前,看着田园风光,觉得是美景,如今亲自下地劳动,才知其中辛苦。但最终,他欣然接受命运的安排。在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生活中,在与农夫们讨教耕种秘诀,共话桑麻的日子里,苏东坡很快发现了人生新的乐趣。
潇洒和聪明的人,绝不会困于烦恼,他会在人间烟火里,以灵光照亮生活,于贫瘠的土壤上掘凿出甘甜的泉水。
身处逆境,苏东坡并不自颓,他去集市、田间、水畔和山野,追着农民、渔夫、樵夫谈天说笑,给他们讲各种有趣的故事。“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
在他看来,路上处处有趣可拾。
东坡居士的诞生标志着苏轼的人生蜕变。他先是反思人生,不只是牢狱之灾啊,而是此前全部人生岁月的格局、视野、喜好与得失。他在灵魂的深处直面过往的自我,觉往日之非,也找到对理想、信仰的坚持。就在这种反思和寻找之中,曾经的苏轼,现在的东坡居士,放下了那些自以为是的浮华,找回自己的本心,和自己、和世界达成了真正的和解。
余光中曾对朋友说:“如果要出去旅行的话,不跟李白,因为他不够现实。不跟杜甫,因为他太过严肃。只有苏东坡,是个有趣的人。”
黄州的苏东坡想的不是沉湎于痛苦,而是选择竭力融入平凡生活。和农夫在田野喝酒,把病牛宰掉杀了吃,喝到城门关闭,他就醉醺醺地翻墙回去。做出了传世的“东坡饼”,另辟蹊径研究出了“东坡肉”,为此,他还特意写了一篇《猪肉颂》。
逆风之境,现实的巨大重压下,他并没有退缩和自怨自艾,而是选择自造快乐。
开解自己:“我现在不就是个平凡人嘛!”
他发现,一切困苦皆可笑着面对,自己能平和地接受眼前的生活。
不再是高高在上,但那又如何?即便不为人知,也能乐得逍遥,远离忧愤,多一份宽容和温暖,就会有笑纳一切的达观。
【心灵升华---豁达超越苦难“一蓑烟雨任平生”】
标志着这种改变的升华,就是元丰五年的三月,苏轼和朋友到黄州东南三十里的沙湖去买田,途中突然遇雨,东坡居士“吟啸徐行”,“烟雨平生”。人到中年,回看向来的萧瑟,已然“也无风雨也无晴”。这是一种怎么样的人生境界呀!
为了解决一家人的温饱,他决定去沙湖购买一块土地。在半路上,暴雨突然从天而降,同行的人急着躲避,唯独他不在意。雨停之后,面对大自然的阴晴不定,苏东坡悠然地吟出那首《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在几乎致死的政治动荡后,在磨损心志的窘迫环境里,苏东坡最终用豁达,超越了苦难。
一个人,面对人生的起伏无常,必须努力做到这样的达观与从容,才能体悟到生活的乐趣与真谛,去创造一个又一个小确幸。
在克服了物质和精神上的困顿后,在读书、写作中,苏轼慢慢收敛桀骜,越发端庄稳健,有了虚怀若谷的大气。
一个人怎样才能领悟到这一步呢?很简单,那就是活在这世上,不要把自己太那么当一回事。
你越是把自己当一回事,把自己跟普普通通的人区分开,就越是无法体味到平淡的快乐,体会不到生活的意义是什么。尤其当你跌入到人生低谷的时候,也就越是无法开解自己的心。
当苏轼以平常心观照自己,把自己当一个普通人去看待,种地、写诗、做饭,也就快乐了。
词的上片写雨中即景。穿林之声,表明风大,打叶之声,表明雨大雨急。那又怎么样呢,我还是要脚踏芒鞋,手持竹杖,在雨中放声吟啸,慢步徐行。“莫听”,“何妨”,极富情调,写出不在乎恶劣的自然环境,敢于挑战风雨的意味。一蓑烟雨任平生,由眼前之景,扩展到自己的整个人生,表达了不受外物所累的洒脱,从容的胸襟。
下片写雨后情景。春风仍料峭,酒醒之后,感到阵阵寒意。好在,日光斜照,心头掠过一丝温暖。分明淋了雨,其他人都狼狈不堪,分明太阳出来了,为什么词人说,也无风雨也无晴。原来,词人深谙佛理,已经无所住而生其心了。
坛经上说,何名为无相?于相而离相。外离一切相,是无相。苏轼与同行人不同,已经不受外界风雨的干扰了。“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这两句表明词人已达到无相的境界。
何为无念,于一切境上不染,名为无念。“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我有自己的个性和尊严,我要保持本色不苟且,不管自然风雨,政治风雨能奈我何?
好一个“也无风雨也无情”,该来的挫折还会来,但它们马上会离开我,这就是无所住的境界,身心皆空的境界。
苏轼到了黄州,开始了自己的农民生活,他刚到黄州时,住在寺庙里,所以对佛学也有了很深的了解。开荒,种地,读书,参禅,已经成了他生活的常态。
这首《定风波》处处写景,也处处在写自己的人生,身世。经过磨练,他已经达到了禅宗上“无相、无念、无所住”的境界。
正如他文章里写到:“每日深自省察,则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无所附丽,私窃乐之。”
这就是那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在逆境中仍从容、潇洒,不受世俗沾染的人生写照。
【人生高潮---与清风明月共游同乐“一尊还酹江月”】
有了这种人生境界的东坡居士,在这一年的秋冬,和朋友两次去游黄州赤壁郊游,写下了两篇光照千秋的前、后《赤壁赋》,和那首名作《念奴娇·赤壁怀古》。而这三篇作品,代表了苏东坡在哲学和文学上所达到的崭新的高度。
公元1082年,苏东坡在黄州西北长江之畔的赤壁下,写下了著名的《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在这首词中,那些名震一时的人物,那些令人仰望、建立雄伟功业的古人,无论是貌美的小乔,还是俊逸的周瑜,最终都被时光带走,唯独留下大江、江月、赤壁乱石。
建功立业,成为被后世称颂的千古人物,自然是一个有志者最为高远的追求。可在感叹功名未成、“早生华发”同时,苏轼却又豁达地告诉自己:
人生短暂,何必让愁闷萦绕于心呢?还不如放眼大江,举酒赏月呢!
放在今日来看,人有理想,固然可喜,但如果理想迟迟无法实现,也不要愁闷,眼下还有人生中细微的乐趣可以汲取,千万别错过随手可及的快乐。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苏轼黄州之后开始精研佛法,前后与佛印、道潜等多名僧侣交往。他又精读《南华经》等道教经典,与庄子梦游神交。“人生如梦”,在禅宗看来人生无常如梦幻泡影,需要寻求背后的实相。就像庄子一样齐是非、齐大小、齐生死、齐物我,最后站在万物齐同的境界,以达观的心态和眼光看待一切。正是在这个层面上,苏轼的心理在历史与现状、理想与实际的尖锐冲突中实现了超越,“一尊还酹江月”,他与江月实现了齐同,与江水明月共饮。
这层心思在同时创作的《赤壁赋》中得到了更加具体的描述,苏轼化身后世明代杨慎《临江仙》中“江渚上”的“白发渔樵”(“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惯看秋月春风”:
“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食。”
苏轼即以江水、明月为喻,提出“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的认识。如果从事物变化的角度看,天地的存在不过是转瞬之间;如果从不变的角度看,则事物和人类都是无穷尽的。我们不必羡慕江水、明月和天地,自然也就不必“哀吾生之须臾”了,这体现了苏轼豁达的宇宙观和人生观。因此,他在身处逆境中也能保持豁达、超脱、乐观和随缘自适的精神状态,并能从人生无常的怅惘中解脱出来,洒脱地对待生活。江上的清风有声,山间的明月有色,江山无穷,风月长存,天地无私,声色娱人,我们可以徘徊其间,与清风明月把酒言欢、谈论古今、共游同乐。
雪莉∙鲁斯曼说:“当我们让自己去体会真正快乐的时候,身心的自在和喜乐就很自然的成为我们日常生活的经验了。”
【山海归隐VS.红尘坚守---苦难中修行/“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一个深秋的夜里,苏东坡与朋友畅饮,醉后复醒,回到家门敲了半天,无人应答。
苏东坡却一点也不懊恼,来到江边,酝酿出一首《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在词中,苏轼表达出退隐的向往。可是写完后,他选择的是回屋、睡觉,继续过第二天的生活,并直面人生。
苏轼这一生,偶有隐退的念头,想着远离世事的一切纷杂。可最终,他还是选择了驻足红尘,努力去实践自己内心的理想。
一个人一生中会有三次长大:第一次,是发现世界不以自己为中心;第二次,是发现有些事自己无能为力;第三次,是明知道无能为力还会去做。知难而懂得坚持,就是最可贵的成熟。
影响一个人生活态度的最根本的东西是他的人生价值观,影响一个人文学创作的最根本的东西则是他的审美价值观。从苏轼一生看,他基本上是“儒”于中而“道”于外,儒家思想是其内在的灵魂和血肉,道家思想则是其外在表现形式。所以他那最为冷漠超脱甚至是诙谐滑稽的外表,常常包裹着最为炽热执着而又严肃认真的情感。这些东西表现到文学创作上便是既执着又旷放。他执着的是理想,是美的境界,是“绝去笔墨畦径间”的无与伦比的创新;他旷放的又是不粘、不滞无所拘束,“如行云流水,初无定止,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苏轼 《答谢民师书》)。这些才是苏词“超旷”的本质内涵。
苏轼虽处人生低谷,却有了豁达、超脱的乐观,能够随缘自适,从无常中得到解脱。
至此,面对不甚如意的人生,苏东坡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凡事只要看开了,以达观悦之,就不会纠缠于无尽的苦闷和惆怅。
唯有如此,才会专注于生活每个瞬间,从那里面挖掘出真实而细腻的快乐。
多年后,历经复起、再度贬放、赦免的劫难后,苏东坡离开海南,途经金山寺,他曾总结一生: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苏轼没有建立政治上的伟业,回顾一生,他把生活极窘的三地,视为来到这世上的重重历练,视为自己一生最重要的功业。
在人生最后时刻,他终于领悟到,一个人在苦难岁月里的不断超越,远远比心中理想的到达更重要。当他跳脱世间功与名的束缚,不因行路之艰而失去行路之趣,这才是人生最伟大的修行。
【赤子之心----建构型人格的纯粹】
如果要在古人中找一个享受人生的理想人物,那么苏轼无疑是第一人选。懂得享受人生的人,应该是一个纯粹、乐观、热忱的人,而苏东坡正是这样一个人。
苏东坡对人赤诚热心,心无芥蒂,从不防人,曾经对他弟弟说,“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又说自己“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
苏东坡一生中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贬谪中度过的,艰苦的生活并不能打压一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他总能把生活过得悠闲如诗。贬官黄州期间,为了一家人的口粮,苏东坡亲自开荒种地,挖鱼塘,筑水坝,栽橘树,托人从四川老家捎来菜籽种下。但是他没有一点不高兴的意思,自认为远离纷争,安于世界一隅,每天睡到自然醒,逢上雨天就赖赖床……不亦快哉!
乐观、旷达、圆融、超脱,可这些品性的源头又在哪呢?我以为只是四个字,叫“赤子之心”,或者说“纯粹”。就像“性本爱丘山”的陶渊明,身处蛮夷之地而“龙场悟道”的王阳明,还有自沉昆明湖的王国维。
每个人初来人世间,都有一颗赤子之心。可是在成长的过程中,欲望、情绪、习性以及生活中各种各样的诱惑,都使我们渐渐丢失了初心,当然这也是成长所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但当世人大多都在红尘中迷失了初心的时候,还有极少数的人,他们还能保有最初的真实与纯粹。
建构型人格的人在这方面更有优势。他们心里分别心很淡,心底里不怎么看重世俗身份等级差别。他们对待问题困境的方式是研究它、认识它、超越它,倾向于在事物与现象的背后构建底层的逻辑与原型,并静观我们念头和情绪的起落,不再听欲望和恐惧的指挥,不再是思想与情绪的囚犯,放下对自我的执著,活出更真实的内在。“追求真理的人,真理会让他得到自由。”因此,他们比较容易保持那份赤子之心,并喜欢继续追寻心灵的那份纯粹。
南唐后主李煜与纳兰容若是一类,因亡国丧妻之痛,把一颗赤子之心引向自身的伤感与痴情,故尤所以他们的诗词哀婉真切,动人心弦。
明代心学大师王阳明身陷诏狱,大难不死之后被放逐边远穷荒,在贵州的龙场悟道,终于成就五百年来第一完人。
苏轼与王阳明类似,因人生的大坎坷,把一颗赤子心引向超越,最终升华出更卓绝的自我,从而光照文明的千秋。苏轼因为“乌台诗案”身陷囹圄,大难不死,之后被远逐黄州。在僻远之地痛定思痛,终于成就了千古一人的东坡居士。
苦难是人生最宝贵的财富,由东坡居士,由阳明先生而观之,诚然如是啊!当然苦难只是契机,能否最后挣脱、超越、升华,那还要看每一个人的天赋、素养、心性和积累。
愿我们每个人都能如东坡先生一般,坦坦荡荡地面对升沉荣辱,踏踏实实地走过烟雨红尘,开开心心地品尝人生百味,从而我们的人生也将没有什么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