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币者

中午又喝高了，至傍晚仍未散尽。下班路经儿童公园东门，见有盲人卖艺，便往箱中投币一元。高音可听，遂驻足墙角赏之，所唱多八十年代老歌。

此组合四人。一中年妇女，全乎人，一中年谢顶男子、一小伙子、一小姑娘，皆盲。他们之间不知何种关系，不会是一家子吧，那太不幸了。

三人轮流演唱，小姑娘先唱，多为情歌，且歌喉甜柔，只有邓丽君的曲子我熟悉，老歌的真切，是往昔岁月的情怀。接下来的小伙子舌耕不辍，每支曲子前面总要说一堆，唠叨无非是表达感谢的甘人之语，但唱得高妙，变奏了许多个人对曲子的理解。中年男子则为男高音一路的唱法。

唱间，若有投币者，传语的中年妇女便“谢谢”“谢谢”道个没完。投币人分两类，一类是听歌者，一类是路过者。听歌者中，有先投币再听者，也有听后投币者。

出入公园之人，恰好路经摊侧，片刻聆听，投币后匆匆离去。若带着孩子，多由抱起的孩子塞入。一旁穿着围裙的卖菜人，投币后回去招呼生意去了。后边修车摊上坐着的人，推车离开时，也投了币。一群跳广场舞的大妈出来后，一口太原话，直说唱得不赖，还有人跟着哼了起来，相继走上前去。此为听歌者。

自公园出来穿校服的两位学生，投币后急急走开，大概是早恋的一对。自海子边开蹦蹦车的少年，嵌着耳钉，脖梗处不知纹着什么图案，本已驶过唱摊，又停下车，回步投币处，车上放着一个未开包装的浴缸。又一少年骑着摩托车疾驶而来，车后的喇叭放着强节奏的音乐，停下也投了币。一对年轻人，男生敞怀，短衫满是骷髅图案，女生身上没几尺布，两人也走了过去。一长发青年，一身的文艺范，投币走后，一光头青年接着跟进，也艺术家打扮，他们装束迥然，或许是同一流派。此为路过者。

此时过来两人，女的消瘦，七分裤短打扮，男的体壮，小卷烫发，竟穿着严严实实的呢衣。我认识他们，东北口音，长年在柳巷一带乞讨，前面摊张大纸，画着十字架，上面还卧着一条黄狗。他们各自投币后，近距离听了好一阵子，不难有恩，而难有礼，临走那烫发男上去还拥抱了卖唱的小伙子。

薄技娱人，皆为生计。一辆简易推车，上置音箱，再上便是写有“助残爱心”的投币箱了。由于睁不开眼睛，演唱时，只见嘴巴在翕动，呲牙咧咀的样子。其实每个人都是带有瑕疵的孤品，有的瑕在身体，有的疵在心理，他们属前者。既然命运无法改变，何不坦然面对；既然环境无法改变，何不转移自己；既然事实无法改变，何不置换态度；既然过去无法改变，何不安排当下。几个人衣着朴素，皆过时款式，却洗涮的干干净净，虽说在街头，对他们而言，已是很正式的场合了。尤其是那女孩子，浓茂的剪发头一丝不乱，且总是面带微笑，似站在了舞台中央，笑是一种乐观的态度。可一开口，便多少夹杂了感伤，仿佛飘来一朵能够降泪的云，向谁述说着心事。

此间，自皇华馆方向吹起一阵风，将烧烤摊的烟雾刮了过来，几位卖艺人挪到了背风处。或许今天生意还不错，尚无停歇的迹象，他们看不到天黑人渐稀，只能听到不时插入的“谢谢”声。有人不断来，有人不时去，他们却没有重复之歌，像一场精心安排的完整演出。大约一小时后，闻歌酒快散，遂收拾起心情，又过去投了一元，我也走开了。

善与被善皆感人，此时感动我的，倒不是被善者的歌，而是那些闲适随意的市民、其貌不扬的摊贩，以及我曾以为的“问题少年”，他们都是善待别人的投币人，贫士济人，心地工夫也。一只手用以营生自我，一只手用以襄助他人，善者襄助被善者，被善者成全善者，实心清素，天良发现，在迷处识迷的自行觉悟，也在万境宽放的周遭感染。一笔写前生，一笔绘转世，学佛即向善，佛法即善法，佛不在天，也不在庙，恰在每个人的心里。说“谢谢”者，应该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