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河泪 ( 中篇小说)】/ 周海峰
肖河泪
中篇小说
周海峰
中篇小说《肖河泪》三万字,十四章节,已发四章,引起广大读者极大兴趣,恨不能一气读完全篇。应读者建议,从下周一起,夲平台每天发出两章,敬请关注。
九
不做教师了,我就在祖祖辈辈生活过的黄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讲台到田间,接触对象与环境变了,心灵的天平倾斜了。
瞎子五叔摸着我的心,安慰说:“家有隔夜粮,不当孩子王。七十二行,庄稼汉为王。年轻人,走路脚步要踩稳,只要身正,不怕影子斜,能跌倒爬起者才算硬汉。”瞎子五叔的话撞击着我的心,我曾厌恶那寺院改做的学校,厌恶民办教师这个职业,也曾自嘲:民办教师政治上无权,经济上无钱;像蜜蜂钻进玻璃瓶中,前景光明,出路狭小。然而,人的心理又是多么复杂矛盾啊,既使自己诅咒过的东西,一旦弃之,又是多么依恋!我承认自己自卑、懦弱,但我坚信自己并未失掉做人的良知与自尊。
我怕见到同事与教过的学生。善解人意的老队长为了照顾我的情绪,指派我到南沟畔看管谷子。
南沟阒无人迹。天空是瓦蓝的,深远的,天幕上挂着一团白色的云朵,鹅绒般缓缓滑动。原野是丰美的,迷人的。火红的高粱,雪白的棉花,金黄的谷子,丰硕的大地衔接着蔚蓝的天,组成秋天的画面。黄色是画面中最基本最浓重的色彩,它是成熟的标志,大地一样朴素,大地一样浑厚。
我游荡在谷地间,饱满的谷子低低地垂着脑袋,干瘪的谷子昂着头儿。粗壮与细弱高低相映,饱满与干瘪良莠相杂。秋风飒飒吹着,谷海里翻滚着层层金浪。谷海里没有荡漾的舟楫,没有弄潮儿,却有成群结队的麻雀。 鸟类动物中,麻雀是弱者。它的羽毛没有燕子光滑,叫声没有黄雀动听,全身麻拉拉的,只会发出单调的“喳喳”。一九五八年,它被列为“四害”之一,遭到一场劫难。老鼠偷袭
它,猫和蛇吞噬它,弹弓和鸟枪也时时对准它,可它没有族灭,顽强地生息繁衍下来了。大概从被侵害的时日起吧,它站在一个地方,总是不停地转动着小脑袋,用灰黄的小眼睛警惕地盯着四方,稍有不妙,立即飞逃。
谷熟时节是麻雀欢乐的日子,麻雀家族全出动了,它们在谷海中用爪子弹谷穗,用小嘴啄谷颗。据说我们这个地方在很远的时候曾遭到罕有的饥馑,人们连作物种子也吃光了。麻雀家族从遥远的地方衔回谷种,用爪埋入地里,丰收了,人们感激麻雀,为谢恩,让它谷熟后先尝。后来,人们渐渐忘记了这些,尽管麻雀引种过谷子,又在谷子生长时捉过虫,但人们反目为仇了。
吆麻雀看起来是轻松事,干起来却是个苦差事。我拿着红缨鞭儿“叭叭”甩着,“少儿失”吆喝着。麻雀看见我,扑楞楞飞起,向前挪动四、五十米。我赶到跟前,它们又向前飞去,等赶到地头,它们群体腾空而起,像一片灰黄色的云盘旋着,踅回那赶过的地方。我的手臂酸麻了,嗓子嘶哑了,麻雀还是吆不走。我泄气了,一屁股蹲在地上。
这时候,从沟畔飘来柔情的乡歌,你踏着缓缓的步子来到谷地,就像一绺清风拂向我焦躁的心头,我的眼前忽地闪亮起来,心情顿感快慰。红缨鞭在身边泥土里斜插着,一只鞋子在屁股下压着。见我狼狈不堪的样子,你就忍俊不禁。你说:“看管谷子是门学问,得动动脑筋,不要蛮干。”我点点头。我们由古老的刀耕火种、传统管理谈到眼下科学种田,机器人的使用,谈到傀儡戏中的傀儡人。我们由此得到启发,就动手绑了几个草人,给它们腰部装上弹簧,穿衣戴帽,手中握上风轮儿。沟畔时有野风,风儿一吹,傀儡人就摇头扭腰,转动手中的风轮儿。麻雀看见,惶惶逃窜了。你和我为这别出心裁的“杰作”得意地笑了。
“福兮祸所倚。”见我闲舒,队上有异议。开会时,闲话工厂自荐看管谷子。与此,懒汉困骨头也要逮这便宜工分。队长是精明人,不好得罪闲话工厂,由她挑肥拣瘦了。她依样
葫芦轻松不了几天,麻雀就呼朋唤友,成群飞来。它们在傀儡头上身上歇脚、拉屎、戏闹。闲话工厂甩不响鞭子,喊不亮嗓子,颠前跑后,抬脚顾不得念咒,在社员们的唾骂声中,狼狈地撒手了。
生活是多么费猜呀!小小的伎俩欺蒙了弱者的眼睛,但弱者不是可以永远欺蒙的,欺蒙是有限度的,识破欺蒙有个过程,只是时间迟早罢了。
十
秋风凉了,树叶黄了。小燕不知什么时候回了南方,大雁的影子正在掠过池塘水面。一场霏霏秋雨,麦苗拱开泥土,绽开娇嫩的叶子,为那秋收过的光秃秃的原野披上鹅黄色的衣衫。
一年一度的秋粮决算结束,人均口粮一斗,劳动日工值一盒“羊群”烟。“割尾巴”砍伐了苹果树、柿子树,人们手头拮据,不少人家灭了油灯,生活物资紧缺,食用碱面也得走后门。庄户人没多大情面,只好采用古老的生活本能,娃们端着碟儿碗儿下到沟底,在滩地刮取芦苇根部白霜似的碱末,女人们再给刮回的碱末掺上荞秆灰蒸煮饭食。
经过夏秋两个忙月,你晒黑了,累瘦了,但你依然尽心尽力,与瞎子五叔喂养牲口。
花花姊妹精料不足,拉车犁地,毫不松套。繁重的体力劳作使花花姊妹肚皮瘪陷,屁股尖尖,脊梁骨与肋骨高高地凸出皮外,就像隐隐可见的终南山脊。村上人称花花姊妹有四快:巴屎比射箭快,卧倒比起立快,骨头比刀子快,走路比蚂蚁快。
你和瞎子五叔怕花花姊妹死去,就挨家挨户端泔水、面汤,调养姊妹俩。经过精心照料,
大花皮毛光滑了,二花怀孕了。你请求村上让二花休息几天,没得获准。那时候,村上使用石磨,拉车后,姊妹俩还得拉磨磨面。
有天卸车后,二花没有休息就被闲话工厂拉去磨面。你不放心,约我相跟。二花实在疲乏了,拉磨时脚步蹒跚,走走停停。
闲话工厂见二花拉磨没精神,一边用竹根狠狠地抽打着,一边大骂二花磨洋工。你气愤地阻拦了主任婆娘的野蛮行径,和我帮助二花拉磨。
石磨慢慢地转着,磨声隆隆,像沉闷的雷;面粉挤压出来,像飘飘的雪花。石磨大山一样重啊,二花仿佛长途跋涉在茫茫沙漠里的行者,饥渴难禁,疲惫至极,它多么需要休息呀!
然而,闲活工厂手中挥舞的竹条犹如宙斯的雷电那么凶狠,二花走着走着,一下子倒在地上。我心里一颤,急忙和你往起拽。二花眼睛痴愣愣的,瞳仁毛花花的,眼眶涌满两汪泪水。你抱着二花的头,眼睛粘湿粘湿……
我跑去告知队长和瞎子五叔。瞎子五叔勾上趿拉的鞋子,往外就走,那不是摸索着前进,简直像鸟儿一样的飞。磨房来了好几个人,大家七手八脚,有的提住二花鼻绳,有的拽住尾巴,我往二花身下搭起杠子,瞎子五叔喊一声:“抬!”大家一用力,二花挣扎起了。它在众人扶持下慢慢捱到饲养室门口,就像一堵墙似地倒下了。这时,相随而来的闲话工厂刚刚捱着瞎子五叔,被他抡圆巴掌,“啪”地一下扇青了半边脸。
二花死了,几个饥肠辘辘的食肉者剥开了它的躯体,发现肚里包有一个红色小牛犊,那是奶花牛与秦川牛结合的后裔。
当夜,一位食肉者给瞎子五叔端来牛肉,五叔气咻咻地一把打翻了。他从烟火熏得黧黑的土墙上取下板胡,一边颤悠悠拉着秦腔曲牌苦音大板,一边唱着:
板胡一拉开了口
听我说说花花牛
身曳大车山样重
肚中饥饿泪双流
脚步慢了鞭子抽
力尽惨死做菜牛
……
哀哀切切的弦音伴着凄凄的唱腔,呜呜咽咽,如泣如诉。
不知什么时候,饲养室外面聚了一堆人,人们或蹲或站,悄悄的,静静的……
十一
二花死后,大花身体更瘦了。队长怕大花死去,就派我与你一同为大花割草。
一早,我们身背背篓,手握镰刀,赶着大花一同下河滩。太阳刚刚露出地平线,婴孩圆脸蛋般红嫩可爱。河滩罩着薄薄的雾气,草叶上缀满露珠。太阳光线撒开来,映得露珠金豆儿一样闪闪发亮。
我们割满已经枯黄的草儿,坐在坡坎歇息。滩底成片的芦苇已经收割了,不少小娃正在芦苇根部刮取碱末。看到眼前艰难的生活情景,我们又探讨贫困的原因,追溯肖河的兴衰史。
我说,史料载,肖河原名潇河。明代嘉靖乙卯(公元1555年),关中平原上发生了八级大地震。据《明史·五行志》记述:“河渭大泛,华岳终南山鸣……官吏军民压死八十三万有奇。”潇河地处震中,一百多里长的河床几乎倾平了,只有在它与漠谷河相汇处。留有一段河床。河断了,水干了,人们把潇河叫起消河来,随着时间推移,沉入地下的水又有小部分从未倾覆的河床潺潺流出。“消”又写成了肖。
你听了,觉得干涩,就讲述了下乡后听到瞎子五叔说过的一段民间故事:
传说肖河泛得起舟,撑得起船。河两岸林茂粮丰,牛羊成群。河岸上住着青草哥哥,青草哥哥手脚勤快,种田打鱼,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
有一天,天上的露珠姑娘同仙女们下界游玩,一下被肖河美丽的风光迷恋了。青草哥哥驾着小船打鱼,一边撒网,一边唱歌。悠扬的歌声神笛般吸引了露珠姑娘,仙女们到别处游玩去了,她还痴痴地立在原地。
忽然,风婆婆来了。风婆婆在河面掀起巨浪,小船一下被打翻了,青草哥哥跌入河里。露珠姑娘慌了,抛出彩带救出青草哥哥。青草哥哥感激露珠姑娘,还没等他问清姓名地址,露珠姑娘就被风婆婆拽走了。
露珠姑娘是太阳和月亮的女儿,祖父祖母是乌云爷爷和风婆婆。两位老人不许孙女到人间撒野。露珠姑娘想着青草哥哥,哭啊哭啊,晶亮的泪珠儿像银豆子滚落下来。
月亮妈妈心软了,她和太阳爸爸商定,晚上趁二老睡着后送女儿下凡。
天黑了,太阳爸爸递给月亮妈妈一盏明灯,月亮妈妈高高地挑着,为女儿下凡照路。露珠姑娘在月亮妈妈护送下,轻轻飘落人间。
露珠姑娘来了,肖河欢快地拨动琴弦,金铃儿唱起动听的歌子,花儿吐放着馨香,萤火虫热情地为她引路。露珠姑娘来到青草哥哥身边,青草哥哥满身尘埃,四肢酥软,疲惫地倒在河滩上。青草哥哥怎么啦?金铃儿告诉她,风婆婆把青草哥哥摔伤了。
露珠姑娘听了,伤心地哭着。她一边哭,一边抚摸着青草哥哥受伤的身体。那晶亮的泪珠流下来,滴在青草哥哥身上,青草哥哥身上的尘埃被冲掉了,伤口就痊愈了,他慢慢地舒展开身子,睁开眼睛,发现露珠姑娘守护在身边,为他洗尘,为他敷伤,他多么高兴啊!露珠姑娘纯洁无瑕的爱使他产生了无穷的力量,他一下子把露珠姑娘抱在怀里,亲昵地吻着,举上了头顶。露珠姑娘站在青草哥哥肩头,是那么欣慰,那么幸福!
风婆婆睡醒后,见青草肩头站着孙女,几乎气昏了。她喊来乌云爷爷,疯魔般扬起尘沙,一时就把肖河填满了。露珠姑娘被拉走了。从此,肖河就消失了,河两岸变得荒凉贫穷起来。
青草哥哥不屈服风婆婆的肆虐威吓,风婆婆就点化他变为青草,让他永远留在贫穷荒凉的地方。露珠姑娘深深地眷恋着青草哥哥,那赤诚纯真的爱怎么也割不断。在有风或乌云的夜晚,她就被关在屋里,只有月亮妈妈出来的时候,露珠姑娘才来和青草哥哥相会。
故事讲完了,你静静地望着面前的肖河,沉湎在你叙述的故事之中。
我望着草叶上闪灼的露珠,望着沉默专注的你,忽然记起,我被解职后,一位城市老太婆来到知青院里,你热情地迎接了她。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她与你声高起来,不到一晌时间,老太婆就黑风着脸回城了。你告诉我,老太婆是你的祖母,她接到一封信,说你在农村和一个民办教师鬼混。你听后,脸气得煞白。你说,这是暗箭,这是污蔑,这是令人发指的最卑鄙最可恶的行径。你要上诉,你要控告,你要维护一个无辜公民的名誉,争取应有的权益。年迈的祖母听完你的叙说,就像我的父母一样,狭隘、守旧,直至恼羞成怒。你说,你对
不起祖母。你从小殁了父母,是祖母把你姐弟抚养大的。中学毕业后,你姐弟二人要有一人下乡插队,你叫弟弟留在祖母身边,自己下乡了。你下乡多半年了,没空儿看望祖母,祖母来看你,你却伤了她的心。你说,她老人家给你的太多太多,你给她的太少太少了,一想起这些,你的泪就无声地流了下来。泪水,是你纯真善良的表露,是你洁白无瑕的心灵的映现。
我回想着你讲的故事,思索着眼前的生活,咀嚼着故事里主人公的名字,哦,露珠——晨(陈)露,你就是晶莹闪灼的露珠啊!我忘情地望着眼前的露珠,望着露珠儿一样的你,爱的暖流在全身倏倏流淌。
忽然,风来了,露珠在叶尖颤颤的,几乎要掉下来。我怕露珠姑娘被风婆婆拽走,急忙用手掌护住叶子。露珠倏然滚入手心,慢慢地溶进我的肌肤,我的心里。爱的浪花在心海里欢快地腾跃,感情的潮水哗地击溃了理智的堤岸,在这四野无人,寂静而荒凉的沟底,我向你伸开手臂,你像露珠滴入手心般一下落入我的怀里。你的头偎依在我胸前,一股妙龄女子特有的发香立刻沁入我的心扉。两颗心“突突”跳动,两个灵魂紧紧相依。我觉得自己仿佛坐上游船,飘在悠悠湖上,又像仙人踩着绵绵白云,飞上幽幽蓝天……
“牛跑了——”
远处传来小娃的叫声,这叫声把你和我从爱的境界中唤醒。呀,不好,大花不知什么时候跑到南坡上的麦田里,被南村人拉走了。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周海峰,男,陕西乾县人。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文学创作研究会理事,西部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陕西作协文学院班固书院副院长,乾县原文联主席,作协主席。出版有小说集《乐土》,长篇小说《菩提树》。结集有中短篇小说集《小城有梦》,散文集《追日》,报告文学集《在龙卷风劫袭过的地方》。2002——2003年度市文联授予“德艺双馨”奖。其业绩载于《二十一世纪人才库》、《世界华人文学艺术界名人录》等10多部典籍。长篇小说《菩提树》被中国现代文学馆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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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一位编 :张主彦
副 主 编:沉 穗
编一位委 :王宏民 万 毅
编委一位 :郭 旭 韩 晓
编委一位 :巨 石 薛光炜
顾主编问 :周海峰 苦 艾
主编顾问 :亓宏刚 蒲家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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