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近三十年前手札,追叙张充和与沈尹默的墨缘往事
重庆曾家岩的陶园,书桌上一盂清水,从早到晚,磨墨、洗砚、画画、写字。沈尹默正襟危坐,凝神练气的书写形象,颇有新异之色,以至张充和后来于美国康州家中,回忆起这段往事,还说:“数十年来每在洗砚时都不能忘记尹师,所以必得从此开始……”
张充和的回忆文章《从洗砚说起——纪念沈尹默师》,经后人多次撰文阐述,成为一段翰墨佳话。后来,张充和去了美国,因音讯不通,她与沈尹默先生的这段墨缘也断了联系。岁月暗消磨,春去春又来。一九七八年,张充和曾从美国飞回祖国,探望家人与新知故友,还曾访问南京昆曲社,与新老曲友联欢。但与沈尹默的这份缘分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才开始接续,这时沈尹默先生去世已二十年,保权师母也于一九九〇年仙逝。
起因是由沈尹默先生入室弟子戴自中先生的一个提议。一九九一年六月一日为沈尹默先生二十年逝世周年,故居家属褚保三等人拟自费出版沈尹默先生二十年逝世周年纪念集,并打算于当年五月十五日前印好。
一九九一年一月二十四日,褚保三转给戴自中一封信,是由褚家玑写来的。为使沈尹默周年纪念册之事顺利出版,一九九〇五月,戴自中、五姑吴耀辉与褚家玑三人碰了一下面,且互有分工。
在筹备过程中,戴自中知道要出一册书,是不容易之事。一定要有质量,要选择好文章,取信于读者。他自然而然想到一件事:一九八七年十二月十八日,褚保三叔叔来信中谈到童斐友人张充和女士,在美国耶鲁大学教中文。他想褚保三叔叔能否和她联络联络,请她写纪念老师沈尹默的文章。于是,一九九一年一月他特地致函褚保三,详诉张充和与沈尹默曾有师生之谊。并特别提及张充和是沈从文的妻妹,一九三五年北大读书,胡适、沈兼士等是她导师。抗战期间就职礼乐馆,与文艺界人士过从甚密。曾向沈尹默、汪东请教诗书。并与乔大壮等人雅集“挥毫”。戴自中当时写这封信给褚保三,并不清楚张充和与沈尹默当年在重庆的那段墨缘往事,他因为欣赏张充和在《我所认识的沈从文》一书中写的《三姐夫沈二哥》一文,文采甚佳,且为海内所熟知。所以,他认为请张充和写纪念文章,非常合适。
褚保三在大姑妈褚保权去世后,负责管理沈尹默故居,不断弘扬沈尹默先生对中华传统文化发展做出的贡献。对戴自中提出的建议,褚保三非常重视,思虑之后,想到自己虽不认识张充和,但是张大椿的女儿、表阿妹苏菲认识张充和。张大椿其人,为褚保权的娘舅,理科专家,北大教授,一九〇五年曾随清政府五大臣出洋考察,又留学美国耶鲁大学学习电机专业。后任北京大学文理学院教授等职。女儿苏菲后也到耶鲁大学就学,与张充和一定能联系上。于是,通过这层关系,褚保三辗转联系上张充和,并且与她有了一通国际长途电话,详细告知纪念册出版事宜,并且互相留有地址。
张充和的文章写就,一切都非常顺利。后来,吴耀辉、卢之章主编的《凝静——尹默二十年祭》,由北京燕山出版社一九九一年出版。此书收录文稿四十余篇,其中既有当代名流对沈尹默诗词、著述的评论及序跋,也有海内外学者、亲友对沈尹默的追忆。
美国康州的二月,虽有寒意,但张充和心里却激荡着融融暖意。她应褚保三的要求,写了这篇纪念文章,百感交集,只觉思绪纷纷,往事如烟。思之虑之,使她不由不感慨:“百年如弹指,只有尹师的法书艺术传之不朽。”
在文中,张充和特别感恩的是她的书法得自于沈尹默,“尹师给我开了一份应临的碑帖,除汉碑外都是隋唐法度严谨的法书,针对我下笔无法。及至见到我的小楷,马上借给我《元公姬氏墓志》,又针对我小楷松懈无体的毛病。他从不指出这一笔不好,那一笔不对,只介绍我看什么帖,临什么碑。也从不叫我临二王,亦不说原委,及至读到他写的《二王法书管窥》才知二王不是轻而易学的。”张充和与蒋维崧、杨仁恺、王静芝、黄达聪等都是在沈尹默指导下而成名的。
当年往事惹人追忆。看近三十年前的手札,淡淡字迹显出当年情怀。在追寻当年的这段深深墨缘时,又了解到在重庆时,沈尹默曾为张充和写有三幅墨迹。有王安石的六言诗,“水泠泠而北出,山靡靡而旁围。欲穷源而不得,竟怅望以空归。”有陶渊明诗“餐胜如归”“聆善善始”两幅字。这三幅墨迹,后来发表在《沈尹默蜀中墨迹》中。张充和曾写过一篇《尹默师三幅墨迹小记》,深情回忆尹默师当初书写的情景。
据她回忆,约一九四二到一九四五之间,时近黄昏,尹默师在纸上随意画竹。张充和因很想有一幅尹默师的竹子,于是拿了张四尺宣纸铺在桌上,满以为尹默师会画竹子,谁知尹默师却分别写了三幅字,而且在“水泠泠”一诗后落款“肄蕉”。“这两个字,是我年轻时狂妄用的别号,以后再也不敢用了。”后来,尹默师将这三幅墨迹赐给张充和。
一个甲子倏然而逝,张充和面对先师墨迹,充满无限回忆:“这三幅墨迹,是我收藏中字最大的,也是最不经意的,写的时间,不到十分钟。写六言诗时墨色与寻常无异。写到陶诗,愈写愈快,墨已将尽。墨色深浅相间,枯浓相映,运笔如飞,神采奕奕,便转呼应,一气呵成,真美不胜收。当时情景一一仍在目前。六十余年,万事皆非,而此三幅墨笔犹新,一刹那间成此千古不朽之作。”
张充和的小行书,淡淡写在笺纸上,显得温淡清润。她还详细描述了尹默师当时书写的细节:“照例把砚池中自磨的墨汁用尽,加上水,在大小不同裁剩下的纸上随意画竹,画到墨极淡时,把笔醮清水,用废纸重复洗擦,及至笔根干净为止。后再用废纸擦干砚池。”生动再现了尹默师洗砚的情味。文记于二〇〇二年六月六日,是为尹默师一百二十冥寿,献上心香一瓣。张充和还在文后附言:“尹默年轻时别号‘肄蕉’遍寻不得,如有前辈亲朋见此二字,盼能示我。”
张充和还陆续写有回忆性质的文章《〈仕女图〉始末》等文,仍是对重庆墨缘旧事的深深追念。二〇一一年十一月,张充和在美国家中谈及她印象里的沈尹默:他不教理论,教我笔法。对尹默师的怀念,一发而不可收,汩汩流淌着一往情深的思念。
从网上查寻可知,《沈尹默蜀中墨迹》已绝版,但因张充和专注于这段师生墨缘,尤为怀恋沈尹默的洗砚往事,时而撰文推赏,才女的淳厚执着,将当年墨缘往事化为古秀笺纸上的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