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内篇注(二)

遠山之巔,星穹之下。

邂逅君子,温其如玉。

庄子内篇注(二)

卷三 養生主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跪而下刀之状也),砉(音吸)然響然(用刀之声也),奏刀騞(音画)然,莫不中音(言有节数也),合於桑林(舞名)之舞,乃中經首(乐名)之會(众乐齐奏,言技之妙,而闲之度如此,初无用力仓皇之意也)。文惠君曰:“嘻(叹其妙也),善哉!技蓋至此乎(言解牛之技,妙极于此也)?”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用也)乎技矣(言臣始非专于技,盖先学乎道,以悟物有自然天理之妙,故施用之于技耳)。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言未得入道,则目前物物有碍。故始解牛之时,则满目只见有一牛)。三年之后,未嘗見全牛也(言初未见理,则见浑沦一牛。既而细细观之,则牛外之头、角、蹄、膊,内之五脏、百骸、筋骨,一一分之,各各不一,件件有理,自然而不可乱者。由是而知无全牛也,久之,则果然见其无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由臣细观其牛,件件分析,有一定天然之腠理,了然于心目之间。故方今解牛,不须目视,任手所之,无不中理者),官知止而神欲行(官,谓耳目等五官也。但以心目知其所止,而神即随其所行。故信手所之,迎刃而解)。依乎天理(但依骨肉之间天理之自然),批(音撇)大卻(音隙),導大[穴欤],因其固然(言任刀所批者,则有大卻;随手所引者,则有大窾空处。但只因固然一定之理,而游刃其间)。技經肯綮(骨肉连结处也)之未嘗,而況大軱(骨也)乎(言任理用刀,从骨肉小小连络处,亦不见有龃龉,而况有大骨为碍乎)!良庖歲更刀,割也(言良能之庖,则一岁一换其刀者,但割切而已)。族(众也)庖月更刀,折(犹斫也)也(言庸众之庖,月换一刀,则砍斫之故,易伤缺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臣之刀十年为率,今已用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於硎(硎,磨刀石也。言臣之刀,已解数千牛矣,而其锋铦利如初磨一般,全未伤缺也)。彼節者有閒(言彼骨节自有间隙),而刀刃無厚,以無厚入有閒,恢恢(宽大也)乎其於游刃必有餘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言刀之所以不伤缺者,以彼牛之骨节之间,自有天然之空处。且刀刃薄而不厚,以至薄之刀刃,入有空之骨节,则恢恢宽大,任其游刃,尚有余地,又何伤锋犯手之有。所以十九年而刀若发硎也)。雖然,每至於族(筋骨盘结处也),吾見其難為(言虽然游刃如此,任理而行,其间亦有筋骨盘结没理处,吾亦见其难,此则不可任意而行也),怵(警惕也)然為戒(言不敢妄动也),視為止(视其所止也),行為遲(行刀少缓也),動刀甚微,謋(划也)然已解,如土委地(言至难处,则为惕然小心,不可乱动,端详其所止,缓缓下手。如此则用力不多,故动刀甚微,而难解处则划然已解,如上之崩委于地也)。提刀而立,為之而四顧(言已解其难解,故提刀四顾,以畅其怀也),為之躊躇(四顾也。言仍四顾其难解之状也)滿志(快于心也),善刀而藏之(善拂拭其刀而藏之也)。”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

此养生主一篇立义,只一庖丁解牛之事,则尽养生主之妙,以此乃一大譬喻耳。若一一合之,乃见其妙。庖丁喻圣人,牛喻世间之事。大而天下、国家,小而日用常行,皆目前之事也。解牛之技,乃治天下、国家,用世之术智也。刀喻本性,即生之主,率性而行,如以刀解牛也。言圣人学道,妙悟性真,推其绪余,以治天下、国家,如庖丁先学道,而后用于解牛之技也。初未悟时,则见与世龃龉难行。如庖丁,初则满眼只见一牛耳;既而入道已深,性智日明,则看破世间之事,件件自有一定天然之理。如此则不见一事当前,如此则目无全牛矣。既看破世事,则一味顺乎天理而行,则不见有一毫难处之事,所谓技经肯綮之未尝也。以顺理而行,则无奔竞驰逐以伤性真,故如刀刃之十九年若新发于硎,全无一毫伤缺也。以圣人明利之智,以应有理之事务,则事小而智巨,故如游刃其间,恢恢有余地矣。若遇难处没理之事,如筋骨之盘错者,不妨小心戒惕,缓缓斟酌于其间,则亦易可解,亦不见其难者。至人如此应世,又何役役疲劳,以取残生伤性之患哉。故结之曰: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而意在至人率性顺理,而无过中之行,则性自全,而形不伤耳。善体会其意,妙超言外。此等譬喻,唯佛经有之,世典绝无而仅有者,最宜详玩,有深旨哉。

下文言其不善养生之人。

公文軒(人姓名)見右師(官名,介者也)而驚曰:“此何人也?惡乎介也(言此是何等人,因何而刖足也)?天與?其人與(言去一足,是天使与欤?抑人为之欤)?”曰:“天也,非人也(复自应之曰:此天使之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獨也(言右师生而贪欲,自丧天真,故罪以取刖,即是天刑其人,使之独也),人之貌有與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言人生,皆天与之形也。今右师之介其足,即是天使之不全也)。”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乎樊中。神雖王,不善也(言澤雉饮啄,虽如此之艰难,亦甘心适性,不肯求人畜于樊笼之中。谓樊中之养,其神虽王,且知困苦,不自安,故以为不善,而不求之也。右师贪而忘形,不如澤雉多矣。故其刖也,实天刑之,而不自知耳)。

此一节,言不善养生者,见得忘真,见利忘形,自取残生伤性之患,不若澤雉之自适也。

下言,虽圣人,苟不能忘情,亦是丧失天真者。故借老子发之。

老聃死,秦失弔之(秦失,老聃之友也),三號而出(言无哀切之情也)。弟子(秦失之弟子)曰:“非夫子之友耶?”曰:“然(言是吾之友也)。”“然則弔焉若此,可乎(弟子谓,既为夫子之友,而不尽其哀,其可乎)?”曰:“然(谓实无哀痛也)。始也吾以為其人也(言我始与友时,将谓是有道者也),而今非也(今日死后,乃知其非有道者也。何以知之)。向吾入而弔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會之,必有不蘄言而言,不蘄哭而哭者(言老少哭之如此,其必生时与彼两情相合,而中心有不能自已者,故不蘄哭而哭之哀如此也)。是遯天倍(与悖同)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遯天之刑(刑,犹理也。言聃之为人,不能忘情而处世,故有心亲爱于人,故人不能忘。此实自遁天真,忘其本有。古人谓此乃遁丧天真而伤其性者,非圣人也)。適來,夫子時也(适来而有生,亦顺时而生也)﹔適去,夫子順也(言适死而去,乃造化之所迁。而天真泰然,未尝有去来死生者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言生则安其时,死则顺其化,又何死有哀,而生可乐耶?达其本无生死故也),古者謂是帝之縣解(帝者,生之主也。性系于形,如人之倒悬。今超然顺化,则解性之悬矣)。指窮於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言形虽化,而性常存,如薪尽而火存。有形相辉,如薪火相传。是则生生而不已,化化而无穷。故如薪火之传,不知其尽也)。”

此言性得所养,而天真自全,则去来生死,了无拘碍。故至人游世,形虽同人,而性超物外,不为生死变迁者,实由得其所养耳。能养性复真,所以为真人。故后人间世,即言真人无心而游世,以实庖丁解牛之譬,以见养生主之效也。篇虽各别,而意实贯之。

卷三 人間世

此篇盖言圣人处世之道也。然养生主,乃不以世务伤生者,而其所以养生之功夫,又从经涉世故,以体验之。谓果能自有所养,即处世自无伐才、求名、无事强行之过;其于辅君、奉命,自无夸功、溢美之嫌。而其功夫,又从心斋、坐忘,虚己涉世,可无患矣。极言世故、人情之难处,苟非虚而待物,少有才情、求名之心,则不免于患矣。故篇终以不才为究竟,苟涉世无患,方见善能养生之主,实于前篇互相发明也。以孔子乃用世之圣人,颜子乃圣门之高弟,故借以为重,使其信然也。

顏回見仲尼,請行。曰:“奚之(仲尼问何往)?”曰:“將之衛。”曰:“奚為焉(意谓虽颜子之仁人,亦不勉无事强行之过)?”曰:“回聞衛君(蒯聩也),其年壯(壮年盛气之时),其行獨(言狠戾自用,拒谏妄为也)。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言不恤抿,轻视其国,不自知其过)。輕用民死(言不恤民,故民死,亡者众),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言以国比乎泽,而民之死者相枕籍,若泽中之蕉也),民其無如(往也)矣(言民受困,无所往告矣)!回嘗聞之夫子曰:‘治國去之(言国已治,不以无功而干禄),亂國就之(言戡乱扶危,以安民也)。醫門多疾(谓善救时者,如良医之门多疾人也)。’愿以所聞,思其则(盖回素闻夫子之言如此,故愿以所闻,思其法则,将以匡正卫君也),庶幾其國有瘳乎(言庶几使民免其疾苦也)!”仲尼曰:“譆(惊叹也),若殆往而刑耳(言汝甚欲往,必遭其刑耳)!夫道不欲雜(谓学道当专心壹志,不可杂乱其心)。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言心襟,则以多事自扰,扰则忧患而不可救)。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后存諸人(言古之至人涉世,先以道德存乎己,然后以己所存施诸人。即此二语,乃涉世之大经,非夫子不能到此)。所存於己者未定,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谓颜回道德未充,自修不暇,又何暇至暴人之所乎)!且若(汝也)亦知夫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為出乎哉(荡,散也,出露也)?德蕩乎名,知出乎爭(德之不能保全者,为名之荡也;名荡而实少矣。知之发露于外者,以启争之端也)。名也者,相軋也(轧轧,机声也。言名者乃彼此相挤轧,不得独擅也)﹔知也者,爭之器也(才知一露,人人忌之,则由此而致争,不相安也)。二者凶器,非所以盡行也(言才德、知术二者,乃招患之端,为凶器也,岂可以尽行乎)。且德厚信矼(矼,确实貌),未達人氣(谓我以厚德确信加人,必先要达彼之气味,与我投与不投)﹔名聞不爭,未達人心(言我虽不争名闻,于彼且未达彼之人、之心,信否何如)。而強以仁義繩墨之言衒(当是炫字)暴人之前,是以人惡有其美也,命之曰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為人菑(言己虽确信虚己致彼,且未审彼之气味,不达心志,即以仁义绳墨之言规谏于彼,恐一旦致疑而不信,则将以汝为因扬彼之恶,而显己之美。所谓未信,则为谤己也。此谓之菑害于人。凡菑人者,人必反菑之。汝不审彼已,而强行,殆为彼人菑之也)。且苟為人悅賢而惡不肖,惡用而(汝也)求有以異(且彼卫君,诚有悦贤而恶不肖之心,则彼国自有贤者,何用汝持往而求,以显异耶)?若(汝也)唯無詔(言汝必不待诏而往),王公必將乘人而鬥其捷(言汝非诏命而往,则彼王公,必将乘人君之势,与汝斗其捷胜,而不纳其言)。而(汝也)目將熒之(言汝见人君之势以加凌之,则必自失其守,眼目眩惑之矣),而色將平之(眼目一眩,必将自救,而容色平和,以求解矣),口將營之(容貌既已失措,而口必营营,以自救也),容將形之(容貌、言辞一失,则全身不觉放倒迁就也),心且成之(外貌一失,则内心无主,必将舍己而就彼,返成其恶也)。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言女初心欲彼改恶,而竟返成其恶,是以水火而救水火,但增益其多耳)。順始無窮(言始则将顺,而彼之恶竟无穷),若(汝也)殆以不信厚言,必死於暴人之前矣(若彼不见信,而遽加之以忠厚之言,是谓交浅言深,彼将致疑,而返以为谤。如此则必死无疑矣)!”

此一节,言涉世之大者,以谏君为第一。若人主素不见信,而骤以忠言强谏,不唯不听,且致杀身之祸。此非夫子之大圣,深达世故,明哲保身者,其他孰能知此哉?颜子有所未至也。此为人间世之第一件事,故首言之。

“且昔者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傴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言龙逢、比干,以忠立名,而竟见杀者,盖为居臣下之位,而傴拊人君之民者。傴拊,言曲身拊恤于民,以示怜爱之状也。谓人君不爱民,而臣下返为之爱恤,是自要名,以拂逆人主之心,此所以见怒而取杀也,岂非好名取死之道耶),故其君因其修以擠之。是好名者也(言二子好名而修身,以拂人君,故人君因其修身而挤害之,是好名之过也)。昔者堯攻叢枝、胥敖(二国名),禹攻有扈(国名)。國為虛厲(使其国为空虚,死其君为厉鬼),身為刑戮(亲身操其杀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實無已(谓二圣自以为仁,将除暴救民,是皆求为仁之实无已,故用兵不止,以此好名,以滋杀戮),是皆求名實者也(求仁之名而行杀伐,名成而实丧矣),而(汝也)獨不聞之乎?名實者,聖人之所不能勝(平声)也(言名实,虽二圣人,且不能胜而全有之),而況若(汝也)乎!”

此谓颜子无事强行,求名之实,必不能全,以明往必刑之之必然也。且名实,圣人犹不能全,而况凡乎。

上文,夫子以教其必不可往。下又问其往之之道。

“雖然,若(汝也)必有以也,嘗以語我來(来,语辞。夫子谓,虽然我如此说,其势必不可往,不知汝将何术以往耶?当以语我,试看如何)。”顏回曰:“端而虛,勉而一,則可乎(回谓,我无他术,但端谨其身,以虚其心,不以功名得失为怀,更勉一其志,不计其利害。如此则可乎)?”曰:“惡!惡可(言其甚不可也)!夫以陽為充孔揚,采色不定(阳者,盛气。言卫君壮年,负骄胜之气,女以小心端谨事之,则益充满彼之盛气,而志更大飞扬,将发现于颜面矣。采色不定,喜怒不常也),常人之所不違(言彼喜怒不常之气性,即寻常执侍之人,亦不敢违,况汝未同与言之人乎)。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與(自快之意也)其心。名之曰日漸之德不成,而況大德乎(言彼拒谏之人,即汝以言感发之,彼即定将所感之言,返案于女,以求容与,以快其心,不但不听而已。如此饰非之人,即日渐小德亦不成,况大德乎)!將執而不化,外合而內不訾(毁也),其庸詎可乎(言彼将固执己志而不化,纵汝能端虚而外谨,勉一而内不毁,竟有何用乎?言其必无功效,徒费精神耳)!”

此一节,言强梁拒谏之人,纵以忠谨事之,只增益其盛气,亦无补于德,终无益也。

“然則我內直而外曲,成而上比(此颜回闻夫子之言,以端虚勉一必不能行,又思其则,以内直、外曲、上比古人,挟此三术以往,其事必济矣)。內直者,與天為徒(此颜回自解三术之意。言内直与天为徒者,言人之生也直,此性本天成,则彼我同此性也,故曰与天为徒。谓彼亦人耳,既同此性,苟言之相符,宁无动于中乎)。與天為徒者,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而獨以己言蘄乎而人善之,蘄乎而人不善之耶?若然者,人謂之童子,是之謂與天為徒(言既天性本同,则人君与我皆天之子也。我但直性而言之,亦不必求其彼之以我言为善、为不善。我唯尽此真纯无伪之心,如此则彼以我如赤子之心矣。此又有何患焉)。外曲者,與人之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禮也。人皆為之,吾敢不為耶?為人之所為者,人亦無疵焉,是之謂與人為徒(外曲者,谓曲尽人臣之礼也,不失其仪,又何疵焉)。成而上比者,與古為徒。其言雖教,谪(谪,谓指谪是非也)之實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雖直而不为病,是之謂與古為徒(成者,引其成言也。上比者,上比古人也。故其言虽谪之,而明言是非,而所言皆实,乃古人之言,非我之虚谈也。如此则言虽直,以非我出,则不以为病矣)。若是則可乎(以此三术,则庶几可乎)?”仲尼曰:“惡!惡可(叹其必不可也)!大多政法而不諜(政法,犹法则也。谍,犹安妥,谓稳当也。言挟上三术而法则太多,犹不稳当也)。雖固亦無罪。雖然,止是耳矣,恶可以及化!猶師心者也(言以此三术,固亦不得罪,然止是如此而已耳,亦不能使彼心化也。何也?以三术皆出有心,未能忘我,且己未成焉,能化彼哉)。”

此一节言三术,从孔子君子有三畏中变化出来。与天为徒,畏天也;与人为徒,畏大人也;与古为徒,畏圣人之言也。但议论浑然无迹,言此三事,亦非圣人大化之境界,止于世俗之常耳。意在言外。

顏回曰:“吾無以進矣(言回之学问止此而已,更无以进矣),敢問其方(请问夫子之教以可法也)。”仲尼曰:“齋,吾將語若(言须斋心,待听我之教也)。若(汝也)有而為之,其易耶(言汝有心而为之事,自己未化,便欲化人,岂容易耶)?易之者,皞天不宜(以有心之事为容易者,其心不真,故上天所不宜)。”顏回曰:“回之家貧,惟不飲酒不茹葷者數月矣。若此則可為齋乎(此颜子未知心斋也)?”曰:“是祭祀之齋,非心齋也。”回曰:“敢問心齋。”仲尼曰:“一若志(专一汝之心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言返闻于心性)﹔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心尚未忘形,气则虚,而形与化之矣)。心止於符(谓心冥于理也)。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言心虚于极,以虚而待物)。惟道集虛(虚乃道之体也)。虛者,心齋也(教颜子之心斋,以主于虚也)。”

颜子多方皆未离有心,凡有心之言,未忘机也。机不忘,则己不化。故教之以心斋,以虚为极。虚则物我两忘,己化而物自化耳。

顏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實自回也(言未受教,待自以为有己)﹔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謂虛乎(一闻心斋之教,顿忘其己,此忘己可谓虚乎?回于一言,顿悟如此)?”夫子曰:“盡矣(谓心斋之理,尽于此矣)!吾将語若(言汝有受教之地矣,故将语之):若(汝也)能入游其樊(樊谓藩篱,谓世网中也)而無感其名(言能游人世,虚己忘怀,无以智巧以感动人,而要其名),入則鳴,不入則止(言不可执一定成心而往,但观其人精神气味,相入则言,不入则止,不可强行)。無門無毒(门者,言立定一个门庭。毒,即瞑眩之药,谓必瘳之药。此二者有患,皆不可用也),一宅而寓於不得已,則幾矣(一宅者,谓安心于一,了无二念。即其所言,当寓意于不得已而应之,切不可有心强为。如此,则庶几乎可耳)。絕跡易,無行地難(言逃人绝世,尚易独有;涉世无心,不著形迹为难。即老子“善行无辙迹”)。為人使易以偽,為天使難以偽(圣人应世,乃天之使也。若是为人之使,容可以伪。圣人乘真心而御物,又安可以伪乎)。聞以有翼飛者也,未聞以無翼飛者也(此有心、无心之喻也。言世人有心为事,而成者有之;若无心应物,而使人感化,若无翼而飞者,此未之闻也)﹔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言世人皆以有知而知之。圣人以无知而知者,盖言忘形绝智,以无心而应物者。此其难者,未之闻也)。瞻彼闋者,虛室生白(此心虚之喻也。谓室中空虚,但有缺处,则容光必照,而虚室中即生白矣。以喻心虚,则天光自发也),吉祥止止(言有心而动,则祸福随之,所谓吉凶、悔吝,生乎动者也。今若心虚无物,则一念不生,虚明自照,悔吝全消,惟吉祥止止。而言此虚心,乃吉祥所止之处也)。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言人心皆本虚明,第人不安心止此,私欲萌发,则身坐于此而心驰于彼,是之谓坐驰)。夫殉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殉,作殉,犹丧失也。言丧耳目之见闻,返见返闻,故云内通。若内通融于心体,真光发露,则不用其妄心、妄知,如此则虚明寂照,与鬼神合其德,故鬼神将来舍矣,而况于人而不感化乎!此无翼而飞者也。此教回之极处也)!是萬物之化也(谓丧耳目,则形自忘;外心知,则智自泯。则物我两忘,我忘物化,则万物尽化为道矣),禹舜之紐(枢纽)也,伏羲、几蘧(古圣君也)之所行終,而況散焉者乎(言物我兼忘,万物尽化,此混归大道之原。即禹之神圣,亦执为枢纽;而伏羲、几蘧之大圣御世,终身所行;而况散民乎?颜回能以此用世,又何强行之有哉)!”

此言涉世,先于事君。此言辅君之难也。苟非物我两忘、虚心御物、不得已而应之,决不能感君而离患。若固执我见,持必然之志而强谏之,不但无补于君,且致杀身之祸。此龙逢、比干之死,皆是之过也。下言使命之难。

葉公子高(叶公名梁,字子高,楚大夫也)將使於齊,問於仲尼曰:“王使諸梁也甚重(意将有兵革之事)。齊之待使者,蓋將甚敬而不急(言齐君待使者,貌虽恭而心甚慢,不能应使者之急事)。匹夫猶未可動也,而況諸侯乎(言楚之事甚急,而齐若慢之,则不敢轻意催促。且匹夫尚不可轻动,况诸侯乎)!吾甚慄之(恐误国事而取罪,故甚恐惧也)。子常語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懽成(尝忆夫子教我,谓事无大小,必以懽成。倘齐之不懽,则事难济矣。此所以恐也)。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言事若不成,君能无罪我乎?是必有人道之患也)﹔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言齐倘不急,必多方劳虑,委曲求成,则焦劳之病,乃阴阳之内患也)。若成若不成,而后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有德者,谓全德之圣人也。意谓事之成与不成,俱无患者,惟圣人虚心应世,不以物为事者能之也)。’吾食也執粗而不臧(善也,谓不甘美之厚味也),爨無欲清之人(言我之饮食淡薄,无多烹庖,故执爨之人,无有怕热而求清凉者)。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熱欤(言素无厚味,故无内热之症。今朝受命而夕饮冰,则火症内发,乃忧愁焦思以动其火耳,其内热之病欤)!吾未至乎事之情(实也),而既有陰陽之患矣(言未就事,早有阴阳失错、内热之病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事若不成,国君能无罪我乎?此人道之患,所不免者),是兩也。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言此两患在身,事不由己,故为人臣者所不能任之也),子其有以語我來(愿夫子有以教我也)!”

此言人臣以使命为难也。以为人臣者,但以一己功名为心,故事必求可功,必求成,以此横虑交错于胸中,劳神焦思之若此。乃举世人臣使命之难,绝不知有所处之道,故不免其患耳。故夫子教以处之之方,意有一定之命、一定之理,安顺处之,自无患耳。若持必可之心,固所不免也。

下夫子教其莫若致命,此其难者,将此起语为结。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大戒者,谓世之大经、大法也,乃君亲之命不可易者):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於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庄子诽仁义,独于人之事君,以义为主,又以死忠为不善。今言人臣之事君,无往而非君,乃忠之盛也。此老何曾越世故耶),無所逃於天地之間。是之謂大戒(言世之君亲之命无所逃,此乃世之大经、大法之不易者)。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言子之事亲,无往而非亲命,则不敢择地而安之,此乃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言事君者,唯命是听,不敢以难易二其心,乃忠之盛也。故古人耻贰心以事主者);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言孝则当竭其力,忠则尽乎命,以尽心尽命为主,不以难易推移之志。此事心之大者,不以哀乐入于心也),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言人臣之分,知其事之虽无可奈何,亦不敢贰心相视,但安之若命。安命则忘其难易,此乃德之至也)。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言人之臣子,固有不得已之事,但当尽命以忘其身以从事),何暇至於悅生而惡死(言臣子尽命而已,岂敢以生死为去就哉)!夫子其行可矣(教叶公,但当如此而行,可矣)!”

庄子全书,皆以忠孝为要名誉、丧失天真之不可尚者,独人间世一篇,则极尽其忠孝之实,一字不可易者,谁言其人不达世故,而恣肆其志耶?且借重孔子之言者,曷尝侮圣人哉?盖学,有方内、方外之分。在方外,必以放旷为高,特要归大道也;若方内,则于君臣、父子之分,一毫不敢假借者,以世之大经、大法,不可犯也。此所谓世、出世间之道,无不包罗,无不尽理,岂可以一概目之哉。

“丘請復以所聞(前概言君臣、父子之分义,此下方复言使命之理):凡交近則必相靡以信(靡,顺也。信,符也。凡交近国,必须符验,则不假辞令),交遠則必忠之以言(若交远国,则必忠之辞令,以合二国之欢)。言必或傳之(谓言必要使者口传)。夫傳兩喜兩怒之言,天下之難者也(言之所系,安危以之,而祸福随之)。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兩怒必多溢惡之言(病在于溢)。凡溢之類妄(溢美、溢恶,出于过用智巧,故失其本真,故曰妄),妄則其信之也莫(以言不至诚,故听之者亦莫然不信),莫則傳言者殃(既不相信则罪,在传言者殃矣)。故法言曰:‘傳其常情,無傳其溢言(常情,乃真实无妄之言),則幾乎全(庶几免祸)。’”

此一节,言使命之难,以两家之利害,皆在一己担当。若溢而过实,则令听者生疑不信,是为生祸之本,而传者必受其殃。所以贵乎真实无妄,庶几可保全耳。

下文申明,虽苟全目前之事,而终必为害甚矣。言之不易,不可不谨慎其始也。

“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陽,常卒乎陰,太至則多奇巧(此言慎始慎终之道也。且始以巧斗力者,乃以戏剧相格斗也。始则两情相嬉,及其过甚,则有求胜之心,必各用其奇巧;奇巧一出,则必有一伤;伤即认真,至不可解,则终之以怒矣。阳,犹喜;阴,犹怒也);以禮飲酒者,始乎治,常乎亂,太至則多奇樂。凡事亦然(且如饮酒者,初则宾主秩然有礼,及至酒酣乐剧,乐剧则乱必随之。不独巧斗、饮酒,凡事皆然),始乎諒,常卒乎鄙(谅者,不择是非而必信。鄙,诈也。且如人之交情,始则肝胆相照,必信不疑;久则鄙诈之心生焉)﹔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不独人情,即作事,始作必以简省为主,其将毕也必巨,自有不可收拾者。盖势之必至也)。言者,風波也﹔行者,實喪也(凡事不能保其始终,而言行犹甚。盖言者,风波也,乃是非所由生;行者,实之所自发。行成而实丧矣。故曰:言行,君子之枢机,荣辱之主也。故当所必谨者,岂可妄乎)。夫風波易以動,實喪易以危(风波则易以倾覆,实丧则易取殆辱。知此,则知所慎矣)。故忿設無由,巧言偏辭(故凡人忿怒之设,实由巧言偏辞以激发之)。獸死不擇音,氣息茀然,於是並生心厲(茀,勃然也。历,鬼病也。谓巧言偏辞以激怒其人,以致怒气勃然而发,则不择可否而横出之,如兽死之不择音,则使听者以为实然,则并皆心生鬼病而不可治矣)。剋核太至,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而不知其然也(谓听言激怒之人,乘其怒气,则于所怒之人,必以横口非理加之,毫发推求,不少宽假,而剋核之。若剋核太至,则彼被怒之人,亦必以不肖之心应之。是则两家之祸成矣,虽成而竟不知其所以然也。所以然者,盖由巧言偏辞也)。苟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終(若苟知其巧言之过,尚可解。若不知其所由言然,则两家之祸,将不知其所终矣)!故法言曰:‘無遷令,無勸成(由其巧言偏辞为祸之端,害事之甚,故奉使者必不可溢言,无迁畋其令,无劝其成,免后祸也)。過度益也(凡增益者,乃过其度也。迁令劝成,终必坏事,必不可也)。’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可不慎欤(凡事不宜速成,故美成在久。若强勉恶成,则不及改矣。不可不慎也)!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養中,至矣(此方教以使命之正道也。惟有至人,物我兼忘,顺物之自然,以游心于其间。事不可有心以强成,当托于不得已而应之,以养中正之道,而不失其守。如此应世,可谓至矣)。何作可報耶!莫若為致命,此其難者(此结乃起语也。言使命者何所作为,乃可报也?莫若致命。谓在事之成否,自有一定之天命。即今奉使,又有一定之君命。知天命之不可违,则当安命,顺其自然,不可用心以溢言,侥幸以成功。知君命之不可违,则不可迁令以劝成,以免后祸。此所谓致命之意。此必至人方能,寻常人则不易,故曰此其难者)。”

此一节,言应世之难者,无愈使命。如叶公之所忧者,固然。而夫子之言,皆使命之至情,祸福之枢机,切中人情之极致。所谓士见危致命者,非夫子大圣,深于世故者,又何以致此哉。

顏闔將傅衛靈公太子(蒯聩也),而問於蘧伯玉(名瑗,卫之贤人,孔子之友也)曰:“有人於此,其德天殺(去声,降也。谓天生低品之人也)。與之為無方(谓不以法度规之也),則危吾國,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若以法度绳墨之、言谏之,则必不信而见尤,则危吾身)。其知(去声)適足以知人之過,而不知其所以過(谓其人聪明,足以摭拾人之过,而不知己之过)。若然者,吾奈之何?”蘧伯玉曰:“善哉問乎(善其问于我也)!戒之,慎之(言此人不可轻意犯之者),正汝身哉(当先正己,而后事之)!形莫若就(言其人狠戾,不可逆之,宜将顺其美,而后救其恶),心莫若和(言中心不可以不善而逆之,故莫若和)。雖然,之二者有患(虽然形就心和,亦未免患。形就,将与己同;心和,则将为悦己。以此纵之,则不敢以规谏,故有患)。就不欲入(言形虽就,不可全身放倒也),和不欲出(出者,谓显己之长,形彼之短,故不欲出)。形就而入,且為顛為滅,為崩為蹶(若放身阿谀,承顺其恶,则返成其恶,将取颠灭崩蹶之祸)﹔心和而出,且為聲為名,為妖為孽(若少露圭角,则彼将以己之恶而收为声名,其心必忌之而为妖孽矣。故此二者皆有患也)。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婴儿,言彼无知识也)﹔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町畦,言无墙堑,谓全无检束也);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崖,谓无崖岸,言放荡无拘也)﹔達之入於無疵(言先且于一切举动,不可一毫有逆其意;待彼久久相信而不疑,则渐渐因事引达,以入无过之地。此正所谓将顺其美,匡救其恶,可无患也)。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此喻不量力而逆之也。螳螂怒臂以当车辙,其志则似矣,而不知其力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言螳螂恃其才之美者,但不量己力耳。谓盍才虽美,至若尽力以事暴君,恐不免其患也)。戒之,慎之,積伐而美者以犯之,幾矣(言汝积伐己之美才,而挺身以犯暴君之难,若螳螂之怒臂,其不免于死者几矣,可不戒慎之哉)!汝不知夫養虎者乎?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若以生物,则长其杀心)﹔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決之之怒也(全物与之,则令虎决裂,而生其怒也;虎怒则发威,猛而不可制矣)。時其飢飽,達其怒心。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順也﹔故其殺者,逆也(养虎而不知顺其性,则被其杀无疑矣)。夫愛馬者,以筐盛矢(矢,即粪也),以蜃盛溺(尿也)。適有蚊虻僕緣,而拊之不時,則缺銜(则怒而断其啣勒也)毁首碎胸(言马之怒,则毁碎胸首之络辔也)。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言虽爱马之至,若拊之不时,一触其怒,则将断勒毁辔矣,又何顾其爱哉)。可不慎耶(爱马之喻,尤切事情。三喻,乃事暴君之大戒也)!”

此言辅君之难也。已上三者,皆人间世之难者。意谓夫游人间世者,必虚心安命,适时自慎,无可、不可,乃可免患。若不能虚心,恃知妄作,无事而强行者,颜回是也;若不能安命,多忧自苦,当行而不行者,叶公是也。二者皆非圣人所以涉世之道,而当以孔子之言为准也。若其必不得已而应世,以事人主,必将顺其美,匡救其恶,以竭其忠。尤当以戒慎恐惧,达变知机;不可轻忽,不可恃才轻触,以取杀身之祸。此又当以蘧伯玉之言为得也。涉世人情之曲折,极尽于此矣。是必取重仲尼、伯玉,乃可免患耳。

上言材能之累。下以不才以全生。

匠石之齊,至於曲轅(地名),見櫟社樹。其大蔽牛,絜之(以两手絜之)百圍,其高臨山,十仞而后有枝(言树身分之长大也),其可以為舟者旁十數(言正身之外,旁枝可为舟者,有十数也)。觀者如市(人以为大且美,故观之者众)。匠伯不顧,遂行不輟(止也,谓不顾其树而行不止也)。弟子厭(饱足也)觀之,走及匠石,曰:“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耶?”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為舟,則沉;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液樠(谓门枢引水,则液樠然而泚);以為柱,則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匠石歸,櫟社見夢曰:“汝將惡乎比予哉?若將比予於文木耶?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屬,實熟則剝,則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擊(言掊取而击折之也)於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几死者,谓寻常人不知我不材,几乎被伐者数矣。今幸而得全),為予大用(以不材全生,为我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大也耶(若使我有用,必不能此之大也)?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言汝与我,同为天地间之一物耳,奈何汝恃有用,而以我为无用耶)?而幾死之散人,又惡知散木(言汝乃几死之散人,而不自知,且又鄙我为散木,是自不知量也)!”匠石覺而診其夢(觉而为弟子说其梦)。弟子曰:“趣取無用(趣,乃意趣,犹言意思也。谓意思取无用,而为社者,何也),則為社,何耶?”曰:“密!若無言(谓汝不必声说也)!彼亦直寄焉(然直是以社寄于此木,非是此木有心要作社也)!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谓常人不知寄托之意,遂以此木真真是社,以此名而诬害之也)。不為社者,且幾有翦乎(言此木即不为社,又岂有剪伐者乎)!且也,彼其所保與眾異,而以義誉之(谓彼木所以保其天年者,以不材而全生,故与众异。而人不知,乃以利人长物、禁暴除非之义誉之),不亦遠乎!”

此言栎社之树,以不材而保其天年,全生远害,乃无用之大用。返显前之恃才妄作、要君求誉以自害者,实天壤矣。此庄生轻世肆志之意,正在此耳。下历言无自全之意,以喻己志。此立言之指也。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見大木焉,有異(谓有异于众木):結駟千乘,隱将芘其所藾(言千驷之车马,隐息于树下,而树之枝叶皆能庇荫之也)。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異材(不知其不材,故异之也)夫!”仰而視其細枝,則拳曲而不可以為棟梁;俯而視其大根,則軸解(言本身之解散也)而不可以為棺槨﹔咶其葉,則口爛而為傷﹔嗅之,則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言叶之恶气薰人,令人狂酲如醉而不醒也)。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於此其大也。嗟夫神人,以此不材(言子綦因试知其木不材,乃知神人以不材、无用而致圣也)。”宋有荊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取猿狙之具也)者斬之﹔三圍四圍,求高名之麗(屋栋也)者斬之﹔七圍八圍,貴人富商之家求樿傍(乃棺木之全傍边也)者斬之。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之夭於斧斤,此材之患也(此甚言材之为害,以见不材之得全也)。故解之(解者,祭祀解赛也。古者天子有解祠,谓解罪求福也。出《汉书郊祀记》)以牛之白顙(言色不纯也)者,與豚之亢鼻(言形不美)者,與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適河(以人祭河,谓人为巫祝也。又《汉书》有为河伯娶妇,选童男女之美者,投之河中,谓之适河。此事或古亦有之)。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為不祥也(言此三者,小有不材,足以全生。况神人以无用而自全者乎)。此乃神人之所以為大祥也。

此极言不材之自全,甚明材美之自害也。惟神人知其材之为患,故绝圣弃智、昏昏闷闷,而无意于人间者。此其所以无用,得以全身养生,以尽其天年也。此警世之意深矣。

支離疏者(此假设人之名也。支离者,谓隳其形迹者,谓泯其智也。乃忘形去智之喻),頤(口旁两颐也)隱於臍,肩高於頂(两颐隐于脐,则其背偻可知),會撮(发髻也)指天(言背偻而项仰也),五管在上(谓五脏之腧,随背而在上也),兩髀為脅(髀,大腿也。言大腿为两胁,则形曲可知)。挫鍼(缝衣也)治繲(浣衣也),足以餬口﹔鼓莢播精(言簸米出糠稗也。此就其形之曲戾而可为之事也),足以食十人(言形曲,簸米则有力,故取值多,可以食十人也)。上徵武士,則支離攘臂於其間(言形既支离,故不畏共选,故攘臂于其间)﹔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言大役难免,而支离又以疾免)﹔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鍾與十束薪(言以疾,则多得其赐)。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

此言支离其形,足以全生而远害,况释智遗形者乎!此发挥老子“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之意。前以木之材、不材以况,此以人喻,亦更切矣。

孔子適楚,楚狂接輿游其門曰:“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聖人成焉(言天下有道,则成圣人之事业也);天下無道,聖人生焉(言天下无道,则圣人全生而已)。方今之時,僅免刑焉(言方今之时,仅能免害足矣,何敢言功)。福輕乎羽,莫之知載(言福之自取甚易,而又不肯受);禍重乎地,莫之知避(言世人之迷,冒祸以求利也)。已乎已乎(言自叹其当止也)!臨人以德。殆乎殆乎(殆者,免而不安也。言方今之时,若以德临人,以才自用,其危之甚也)!畫地而趨。迷陽迷陽,無傷吾行(言方今之人,画地而趋者,迷昧之甚也,岂能效之而行哉!行则有伤吾之固有也);吾行郤曲(言行不进貌),無傷吾足(言世道难行,若行之,适以伤吾之足耳)。山木,自寇也(山以生木,自取寇斫也)﹔膏火,自煎也(膏以明,故自煎耳)。桂可食,故伐之(桂以可食,故早伐也)﹔漆可用,故割之(漆以泽,故自取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

此人间世立意,初则以孔子为善于涉世之圣,故托言以发其端。意谓虽颜子之仁智,亦非用世之具,不免无事强行之过也。次则叶公,乃处世之人,亦不能自全,况其他乎。次则颜盍,乃一隐士耳,尔乃妄意干时,乃不知量之人也,故以伯玉折之。斯皆恃才之过也,故不免于害。故以栎社、山木之不材以喻之,又以支离疏晓之。是涉世之难也如此,故终篇以楚狂讥孔子,意谓虽圣而不知止,以发己意。乃此老披肝露胆、真情发现,真见处世之难如此。故超然物外,以道自全,以贫贱自处,故遁世无闷,著书以见志。此立言之本意也,故于人间世之末,以此结欤!实自叙也。

卷三 德充符

此篇立意,谓德充实于内者,必能游于形骸之外,而不寝处躯壳之间。盖以知身为大患之本,故不事于物欲,而心与天游。故见之者,自能神符心会,忘形释智,而不知其所以然也。故学道者,唯务实德充乎内,不必计其虚名见乎外,虽不求知于世,而世未有不知者也。故引数子以发之,盖释老子“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之意也。

魯有兀(即介字,乃刖足之人也)者王台,從之游者,與仲尼相若。常季問於仲尼曰:“王台,兀者也,從之游者,與夫子中分魯(言鲁国从王台游者,与夫子相半也)。立不教,坐不議。虛而往,實而歸。固有不言之教,無形而心成者邪(谓教人不见于形容言语,而但以心相印成者耶)?是何人也?”仲尼曰:“夫子,聖人也,丘也直後而未往耳(谓直居其后,未能往向于前耳)!丘將以為師(此重言孔子未能忘形师心之意),而況不若丘者乎!奚假魯國,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此形容孔子无我之意)。”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音旺,言胜也),先生其與庸亦遠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獨(句言不同于人也),若之何?”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不为死生之所迁变)﹔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言虽天地覆坠之变,亦不为之所遗累也)﹔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审,处也。无假,谓形骸之外、至真之道,超然出于万物之表,故不为物迁),命(犹名也)物之化而守其宗也(谓其人超然物外,不随物迁,唯任物自化,而彼但守其至道之宗也)。”常季曰:“何謂也(常季不解其不迁之说)?”仲尼曰(夫子示之以忘形守真之旨):“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言不能忘形见道者,虽一身之肝胆,犹楚越之相远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自大道观之,万物与我皆一体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形骸既忘,六根无用,故泯其见闻。故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谓超乎形骸之外,而游心于大化之乡、太和元气之境)。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物,人也。以彼处乎大化之中,故人但见其道真之所存,故不见其形之有所丧),視喪其足猶遺土也(言视丧其足,若与己无干,犹遗土也)。”常季曰:“彼為已(止也,言止于如此而已矣),以其知得其心(谓彼不过以其所知,得其自已之心耳),以其心得其常心(言即彼所得之心,亦寻常人之心耳)。物何為最之哉(言彼所得之心,亦人人皆有,又何有越过人之心哉)?”仲尼曰:“人莫鑑於流水,而鑑於止水。唯止能止眾止(夫子言,人人虽皆有此心,但众人之心妄动如流水,而圣人之心至静如止水。故众人之心动而不止,唯圣人能为与止之耳)。受命於地,惟松柏獨也在(句),冬夏青青(言独者,乃天地真一之气。虽万物之多,而此真一之气,独在松柏)﹔受命於天,惟舜獨也正(句),幸能正生,以正眾生(言受命于天,惟舜得天之正,乃各正性命之正。故为正人,以其自正,故能正众人之不正者)。夫保始之徵,不懼之實(始者,受命之元,即所谓大道之宗也。言道之征验,惟不惧是其实效耳)。勇士一人,雄入於九軍。將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猶若是(以勇士不惧,以比有道者之不惧),而況官天地(圣人为天地之宰)、府萬物(会万物归一己)、直寓六骸(假借六根)、象耳目(耳目如偶人,所谓如幻也)、一知之所知(知万化为一致),而心未嘗死者乎(死,犹丧失也。谓众人丧失本真之心,唯圣人未丧本有,故能视万物为一己也)!彼且擇日而登假(假,犹遐也。谓彼人且将择日而登遐,远升仙界,而超出尘凡也)。人則從事也(言人之相从者,盖从于形骸之外也)。彼且何肯以物為事乎!”

此篇以德充符为名,首以介者王骀发挥,只在末后数语,便是实德内充,故符于外。而人多从之,非有心要人从之也。盖忘形骸、一心知,即佛说破分别我障也。能破分别我障,则成阿罗汉果,即得神通变化。今庄子但就人中,说老子忘形释智之功夫,即能到此境界耳。即所谓至人忘己也。此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即佛说假观,乃即世间出生死之妙诀,正予所谓修离欲禅也。

申徒嘉,兀者也,而與鄭子產同師於伯昏無人(此亦撰出其人名,盖从老子“众人昭昭、我独若昏”,故以昏为圣人之名)。子產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此重言子产不能忘我,以功名自矜,故耻与介者为伍,故止其不与同出入也)。”其明日,又與合堂同席而坐(言申屠嘉自忘其介,而亦不知子产之厌己也)。子產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今我將出,子可以止乎?其未耶?且子見執政而不違(回避也),子齊執政乎(子产见申屠嘉之不避己,故明言之;然以执政矜人,则形容子产之陋也)?”申徒嘉曰:“先生之門,固有執政焉如此哉(申屠嘉鄙子产之陋,乃曰先生之门,固有此不能相忘之人哉)?子而悅子之執政而后人者也(言子但知有己之执政,故以人不若己者,此陋之甚也)。聞之曰:‘鑑明則塵垢不止,止則不明也。久與賢人處則無過。’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猶出言若是,亦不過乎(此讥子产之不明也。盖闻老子“自知者明”之意,笑子产不自知也。意谓子产既遵圣人之门面,犹发言如此,足见无真学问也)!”子產曰:“子既若是矣(子产言申屠嘉之废人,而不能自反,而与人争善),猶與堯爭善。計子之德,不足以自反耶(德,犹见识也。谓申屠嘉既废如此,而不自反求诸己,而犹且以圣自居,将与尧争善;我计料子之知见诚愚,而不自反也。子产毕竟露出本来面目)?”申徒嘉曰:“自狀其過,以不當亡者眾(状者,言自知己过之分明也。谓若人能自知己过,则人之过更有甚于我者,如此见恕,则以我之足,不当忘者众矣)﹔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此句义似不顺,当去一不字。意谓若人不自状其己过,则责我太过,则以我足当者寡矣)。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惟有德者能之(若知我无可奈何,而命之使然,如此知命相忘,乃有德能之耳)。游於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羿之善射,而人游于必中之地,不被射而死者,亦幸而免耳。以喻世人履危机,当祸而免者,亦幸耳。谓我以不幸而不免者,岂非命之有在耶)。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众矣,我怫然而怒(言始也人笑我以足不全,我则怫然如怒),而適先生之所,則廢然而反(言初未闻道,故未忘人我。今自入先生之门,一闻大道,则人我之见尽废亡矣)。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耶(言不自知其先生洗我以善也)?吾與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嘗知吾兀者也(我与先生游十九年,向未知我之亡足也)。今子與我游於形骸之內,而子索我於形骸之外,不亦過乎(言我与子相知以心,即当相忘以道,不当取于形骸之间。今子乃以形骸外貌索我,不亦过乎)!”子產蹴然改容更貌曰:“子無乃稱(子产闻说,则中心愧服,而谢之曰子无乃称,谓再不必言也)!”

此章形容圣人忘功,故以子产发之。盖实德内充,形骸可外,而安命自得;以道相忘,则了无人我之相。此学道之成效也。

魯有兀者叔山無趾,踵見仲尼。曰:“子不謹,前既犯患若是矣。雖今來,无及矣!”無趾曰:“吾惟不知務(务,谓务学道也)而輕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來也,猶有尊足者存(尊足,盖指性而言也),吾是以務全之也。夫天無不覆,地無不載,吾以夫子為天地,安知夫子之猶若是也(無趾自以所全者性真,而夫子犹以形骸取之。初以夫子为圣人之大无不容,不知其犹若此之区区也)!”孔子曰:“丘則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請講以所聞(夫子闻無趾之言,知其为有道者,故请入,愿讲其所闻)。”無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無趾,兀者也,猶務學(谓务学道也)以補前行之惡,而況全德(犹全体也)之人乎!”無趾語老聃曰:“孔丘之於至人,其未耶?彼何賓賓以學子為(言初以孔丘为至人,今见其未至也。如此之见,诚何以宾宾恭谨以学子为)?彼且蘄以諔詭幻怪之名聞,不知至人之以是為己桎梏耶(桎梏,乃拘手足之刑。言孔子专求务外之名闻,而不务实。彼殊不知,虚名乃諔詭幻怪之具,非本有也。如桎梏之于手足,拘之而不得自在者也)?”老聃曰:“胡不使彼以死生為一條,以可不可為一貫者,解其桎梏,其可乎(可不可,谓善恶、是非也。一条,即一贯也。老子谓無趾,何不以无死生、忘善恶之道以告之,以解其好名之桎梏乎)?”無趾曰:“天刑之,安可解(刑,旧主作型,乃上模也。此讥孔子,乃天生成此等务名之人,安可解乎)!”

此章发挥圣人忘名,故以孔子为务虚名而不尚实德之人。故取人于规规是非、善恶之间,殊不知至人超乎生死之外,而视世之浮名为桎梏。盖未能忘死生、一是非,故未免落于世之常情耳。圣人则不以此为得也。

魯哀公問於仲尼曰:“衛有惡人焉(谓丑貌之人也),曰哀駘它。丈夫與之處者,思而不能去也(言男子与之相处,则不忍舍去)﹔婦人見之,請於父母曰:‘與為人妻,寧為夫子妾’者,十數而未止也(言妇人见之,皆愿为之妾者,不止一人也)。未嘗有聞其唱者也(谓未有所长而先见闻于人者也),常和而已矣(亦只见随于庸众人而已)。無君人之位以濟乎人之死(言无势位以济人之死),無聚祿以望人之腹(望,犹月望之望,谓饱满也。言无位、聚禄,以周给于人,以饱人之腹),又以惡駭天下(既无利济于人,且又丑貌以骇天下之人),和而不唱(言一向随人,自无专能),知不出乎四域(言无超出世间常人之见识),且而雌雄合乎前(雌雄,犹言争胜负也。谓凡人之是非、胜负不决者,皆取决其人。言此事常合在前)。是必有異乎人者也(言貌丑而人从之者众,必有异乎人之所为者也)。寡人召而觀之,果以惡駭天下(及召而观之,果然丑貌,不见其所长)。與寡人處,不至以月數,而寡人有意乎其為人也(及相处月数,则见其有可爱处,但未尽知耳)﹔不至乎期年,寡人信之(不期年,则信之深矣)。國無宰(宰,即宰相,掌一国之政事),寡人傳國焉(言以国事授之也)。悶然而後應(闷然,若不悦其事也),氾而若辭(泛,谓泛然不经心而若辞也)。寡人醜乎(言见彼之不在意,故自愧丑也),卒授之國。無幾何,去寡人而行。寡人卹焉若有亡也(言卹其去,若己有所亡失也),若無與樂是國也(察其人之意,盖不以国为荣也)。是何人者耶(谓不知是何等之人也,使我爱之如此)?”仲尼曰:“丘也嘗使於楚矣,適見[犭屯]子食於其死母者。少焉眴若(见死母之目不瞬也),皆棄之而走。不見己焉爾(谓母之目不见己也),不得類焉爾(言形僵不同前者之食于母,故皆弃之而走也)。所愛其母者,非愛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形者,假物也。使其形者,真宰也。言[犭屯]之子母,乃天性之爱也。往日食于母,何尝不爱。及今才死,始则就之而食;及见目之不瞬,则知精神不在,故弃之而走。是则死生不远,即弃之而走。是知所爱者,非形骸,乃爱使其形骸之真宰也。虽物之至愚,尚知爱其天真,而况于人乎)。戰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資(翣,古训纛,乃大将之旗也。战而死者,以此为送葬之仪。言已失其勇,又无其尸,似以此虚仪为翣資,则无其本矣);刖者之屨,無為愛之(言刖者无足趺,而屦亦无可用)。皆無其本也(以翣資、刖屨为无本之喻,意谓真可爱者在本也)。為天子之諸御:不翦爪,不穿耳(言选天子之侍御者,不翦爪,不穿耳,不欲毁其全体,将以要宠也)﹔取妻者止於外,不得復使(言新婚之妇,必先戒不作事务,恐胼胝其手足也)。形全猶足以為爾,而況全德之人乎(言天子之御、新婚之人,不如此不足以要宠结欢。但全其形,尚如此;况全德之人乎!言鲁君之爱骀它,盖忘形,爱其形之本也。有难以言语形容者,故夫子连以三事,喻其可爱之在本)!今哀駘它未言而信,無功而親,使人授己國,惟恐其不受也(言哀骀它未与鲁君一语,而见信若此,且无功即授之以国,惟恐其不受,岂无谓哉),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哀公曰:“何謂才全(言才者,谓天赋良能,即所谓性真。庄子指为真宰是也。言才全者,谓不以外物伤戕其性,乃天性全然未坏,故曰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飢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仲尼言才全,而先言此十六事者,盖此诸事,皆戕生伤性之事变,而世人未有不被其伤损其性真者,故先言之)。日夜相代乎前(此十六事,人生于世,日夜相代于前,未尝暂免者,是皆戕生伤性之具也),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言上十六事,日夜相代,而以知规规求之,不知所由来。盖达其性真,本不涉其变)。故不足以滑和(滑,音汩,谓汩涓也。和,谓本元中和之体也。言以上诸事,虽常情之变,但了其本无,故不足以汩和),不可入於靈府(灵府,所谓灵台。言诸变不可以摇动其性也)。使之和豫通,而不失於兌(和者,即中和之和,谓性真达于事变,浑然而不失其体也。豫者,安然自得而悦豫也。通者,谓达于事变而不滞也。兑者,即老子“玄牝之门”,谓虚通应物而无迹者也。言真人所以才全者,盖保其性真而不失也)。使日夜無郤,而與物為春(郤,亦作隙,谓缝隙也。言真人之一性绵绵,日夜无隙,未尝间断;但于应物之际,春然和气发现,令人煦然而化也),是接而生時於心者也(时者,谓接物应机,时行时止,与物俱化,未尝逆也。若夫愚人,则与接为构矣)。是之謂才全(此言真人应物一味,性德流行,无一息之间,故谓之言全)。”“何謂德不形(此哀公问也)?”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為法也,內保之而外不蕩也(德者,谓性之德用也。以性德之用,难以言语形容,故以水平为喻。盖言水之平者,乃停之盛,谓湛渊澄静之至,故可以取法为准。言性体湛渊澄净,寂然不动,则虚明朗鉴。乃内保之而外境不荡,为守宗保始之喻。谓性静虚明,则可以鉴物为用也)。德之成,和之修也(言虚明朗鉴,乃德之成。盖从中和用功,修而后得者,非漫然也)。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不能离者,谓与物混一而不分,故人但见其物之变,而不知性之真,故其德不易形著于外。所以人但见其貌恶,而不识其才德之全耳。观孔子对哀公之言,发明中庸“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之意,何等正大精确)。”哀公異日以告閔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執民之紀而憂其死,吾自以為至通矣(言自以为至通于道也)。今吾聞至人之言,恐吾無其實,輕用吾身而亡其國。吾與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此章形容圣人之德,必须忘形全性,体用不二,内外一如,平等湛一,方为全功。故才全德不形,为圣人之极致。盖才全,则内外不二;德不形,则物我一如。此圣人之成功,所以德充之符也。故鲁君闻之,亦能忘分,感化而友于圣人也。

闉跂(曲跂也)支離(形不全也)無脤(无臀也)說衛靈公,靈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颈也)肩肩(细小貌)。甕瓮大癭(言癭如甕瓮也)說齊桓公,桓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言二子丑恶之状,而使二君说之,反视为全人之不如者,盖爱其德,故自忘其形也)。人不忘其所忘(所忘者,性也。言世人迷性真而爱形骸,故忘其性。今欲不忘),而忘其所不忘(所不忘者,形也。世人忘型而爱形,故今欲忘之),此謂誠忘(忘其所爱,而不忘其所不爱,此之谓诚忘)。故聖人有所游(圣人游于大道之乡,而忘其物欲),而知為孽(知者,以智巧揣摩人心,谓之知。孽,妖孽也),約為膠(以仁义结束人心,谓之约。胶,固结而不解也),德為接(以小惠要买人心,谓之德。接,应接于人也),工為商(以机关罔取人之利,谓之工;工,犹技巧也。商,行货之人也)。聖人不謀,惡用智?不斫,惡用膠?無喪,惡用德?不貨,惡用商(四者,皆伪以丧真淳,故圣人去之以全天德)?四者,天鬻也(谓四者淳德,乃天德也。鬻,犹售也。四德乃天售,即所谓天寿是也)。天鬻也者,天食也(谓天既售我以天德,则天之所以食我也,又何取于人伪哉)。既受食於天,又乌用人(言天生我性德,自有天然之受用,又何人伪求之)!有人之形,無人之情(言圣人虽居人世,其形虽似人,而绝无人情)。有人之形,故群於人(其形为人,故群于众人之之中);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於身(以形寄人中,心超物外,不以物为事,故无人世之是非)。眇乎小哉,所以屬於人也(人在太虚中,乃万物之一数耳,其最渺小者,又何足以爱之);謷乎大哉,獨成其天(謷者,謷然超于物表也,言性德广大。全此天德,故由人而入于天)。

前虽以知忘形,而知尚存,未尽道妙。故此一章,以忘忘知,知忘则德自化,方能合乎自然,以全天德,其德乃充。故如二君之见二子,能不见其形,此所以为德之符也。圣人造道之极致,至此方为究竟耳。故以此结一篇之义。

惠子謂莊子曰:“人故無情乎(借惠子之问以结者,因上文发挥天德之全者,乃绝情欲、去人伪,心与天游,乃能充实其天德。故恐世人将谓绝情,则非人类矣,故假惠子以发之。故,乃故有之故,谓本来无情耶)?”莊子曰:“然(庄子直然其问者,盖约人性本来离情绝欲,故直然之)。”惠子曰:“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惠子意谓,世人若无其情,则非人也。此俗人之常见也)?”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道者,性之固有,人之所当行也。人禀此性而为人,乃道与之。貌,即天与之形也。既有此性,岂非人乎)?”惠子曰:“既謂之人,惡得無情(此惠子全不知道理,与常人所见一般,谓既是个人,岂得无情者乎)?”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其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意谓必有情欲,乃可为人,故以无情不得为人为问。庄子以正义答之曰:我所谓无情者,非绝无君亲、父子、夫妇之情也。盖因世人纵情肆欲以求益生,而返伤其生,故我要绝其贪欲之情耳,非是绝无人伦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惠子又以为,人生必欲养其口体,乃可以有其身。此全是常人之识见耳)?”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無以好惡內傷其身(庄子意谓,人既道与之貌、天与之形矣,苟无以好恶内伤其身,如此则全生养身之至道,又何庸益生为哉)。今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精,倚樹而吟,據槁梧而瞑(槁梧,琴也。乃惠子倚树据琴,而瞑以辩论也。庄子意谓惠子不能乐其天德,而返外其精神,而倚树据梧,以逞辩论是非也)。天選之形,子以堅白鳴(谓天选子之形,赋以全德。今乃舍之,而返恣坚白之论以自鸿,失之甚矣)。”

此篇以忘情、绝欲,以全天德,故其德乃充。前已发挥全德之妙,故结以无情非人,以尽绝情、全德之意,所以警俗励世之意深矣。

音释:

[穴欤](音欤,空也)軱(攻乎切,音姑,大骨也)謋(霍虢切,音砉,謋然,速也)蜃(音肾,大蛤可为盛器)樠(模昆切,音门,脂出樠然也)[木且](庄力切,诈乎声,以木为阑也)診(止忍切,音轸,占[马念]也)藾(庐盖切,音赖,蔭芘也)咶(善指切,音视,与舐同)杙(夷益切,音弋,所以格兽也)[木单](旨善切,音颤,棺木之全一边者)繲(居隘切,音懈,浣衣也)翣(色甲切,音啑,棺羽饰文纛也)謷(牛刀切,音敖,大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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