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源【中篇连载】《此事无关风与月》(二)
李 清 源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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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朋友们都骂他愚蠢。
你说让她等你电话,她就明白什么意思了,退给你两百块钱,不过是假做姿态,让你认为她人不错,值得你为她花钱。他们说:你个信毬货!
朋友们七嘴八舌,把他往死里批。他们被他荒唐的行为惊呆了,并为由此造成的结果愤怒不已。
他们愤怒是有理由的。首先,他对资助女人的事讳莫如深,从未对任何人透露过,包括他们这几位腹心好友。而人家可是什么事都不对他隐瞒,哪怕是情人外遇老婆出轨,恨不得全世界都眼瞎耳聋不知不觉,都会在喝酒的时候向他坦怀倾吐。他当然有他的理由,所谓“施恩不图回报,为善不欲人知”,听上去很是冠冕堂皇,但在朋友看来,就显得不够意思。大家都把隐私拿出来无私共享,你心里头却秘藏着一部三言二拍故事,试问友谊何在?
坦诚讲,他刻意隐瞒此事,也并非全然是高风亮节,还有很现实的考虑。单位有名副局长,据说跟市里几个主要领导都有关系,在省里也有很硬的后台,因此前途看好,被公认为他最主要的竞争对手。竞争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以正常手段。此君行事阴鸷,擅长背后整人,尤其喜欢从作风问题上下手。有同事调侃,说他之所以仇视男女问题,是因他阳痿,长得又猥琐,没女人缘,因此就格外妒恨私生活不检点的人。这就像在帝王时代,最痛恨男女乱搞的,不是寺里的和尚,也不是孔夫子的信徒,而是宫里头不能乱搞的太监。有这样一名彼此较劲儿的同僚,他怎敢走露裤裆里的秘密?须知官场上的信息通道犹如蜘蛛网,每位官员都是网上的一个点,任何一个点上的新闻,都能在很短时间内借助四通八达的线路传遍全网。他不敢冒这个险。——所以他那天晚上乘酒招妓,寻即就后悔了。
这也是他送她走的时候没去本市长途汽车站,反而绕远送去省城的原因。而他敢做这件事,还有个重要前提:她是自由的。在问答对话时,他曾问过她,做这行是自愿还是受人胁迫,有没有像传说中的那样被坏人控制。她说是自愿的,在这儿做有人管理,但并不限制人身自由,想走随时走,但是走了再来,可能就没那么容易,除非盘靓条顺活又好,卖相过人。
要进这几个酒店做,得有关系呢,随随便便的野鸡根本进不来。她说:我来这儿,也是经人介绍。
那么也就是说,她既然带上行李跟他走,就等于自断后路,不可能再回来重操旧业了。这让他很欣慰,一路上话语稠密,滔滔不绝地讲述做人的道理和新生活所应注意的事项。她坐在副驾驶上认真听讲,不时点头承应,神色之间充满孺慕之情。多懂事的孩子啊!他在心里这么叹息。到省城后,他先请她吃了顿饭,然后送她去火车站。他一直没提钱的事,她也沉得住气,自始至终都没问,以至于让他有种错觉,似乎她主意已定,不管有没有钱,都要从良去了。多好的孩子啊!他在心头再次叹息。车至火车场广场,他才从包里掏出一包钱递给她。共三万,用橡皮筋扎在一起,包裹在一张人民日报里。她犹豫了一下,要接不接。拿着!他以吆喝的语气说。她这才收过去。她勾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抬头望着他。
我不说谢谢了,这两个字儿太轻。她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报答你。你叫什么?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
我不需要你报答,也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回去好好生活,孝敬好老人,照顾好弟弟,就是最好的报答。
他这番话堂而皇之,一副来自影视和文学作品的矫情腔。他被自己这种堂而皇之的矫情感动了,心里头热呼呼的,执意要陪她去买车票,然后把她送进候车厅。过程中她一直不说话,似是沉浸在感激之中,不知道说什么好,遂以默默相对。他之前讲话得太多,把该说的和能说的全都说完了,此时也觉得没什么可以再说。气氛就在动人的沉默中变得有点尴尬。还好过程不长,不到半个小时,就买好票准备进站了。候车厅有安检,无票莫入,两人就此别过。在他想象里,此刻应该有个仪式性的道别,比如拥抱一下,彼此说些保重的话,而她会以近似偷袭的方式亲自己一下,可能还会流泪,然后拖着行李箱依依而去,边往里走边回头向他挥手。可是很遗憾,想象中的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她仅仅是说了句“我走了”,就走了。安检过道窄而短,一进门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目送她乍然消失,突然很失落,兀自站在安检口的金属栅栏外,好像做了个怪诞的梦。他有点生气,觉得她没有礼数,连最基本的人情都不知表示。他坐到车上,打开音响找音乐,找来找去,没一首能让人安静的。后来翻到林忆莲的一支歌。他喜欢林忆莲,这个小眼睛女星的声音温柔而有力量,还带着一点宿命式的孤独与忧伤。
我觉得有点累
我想我缺少安慰
我的生活如此乏味
生命像花一样枯萎
这首歌他听过几次,名字叫《不必在乎我是谁》。车是单位的,音响效果不好,旋律里的深情和婉转被机器磨损,传出来时已粗糙许多。他略感疲惫,背靠车座听了一会儿。歌词很直白,也有点俗气,没有文艺作品应有的含蓄和蕴藉。他不怎么喜欢这首歌,只是被歌名触动了。他扭头望向车站。广场上人潮翻涌,候车厅门口也排起了长龙,密如蚁聚的人群里早已没有她。是不是坚持送她进站,被她当成某种监督了呢?如果是,她肯定会觉得他不信任她。他并没有明确说要给她钱,她就跟随他离开了那个地方,说明她是信任他的。而他却没有给她应有的信任,她一定会伤心,并因此疏忽了仪式性的道别吧。就算是妓女,也是有尊严的呀!他这样想着,自嘲地笑了笑。
这天晚上,他跟老婆吵了一架。她老婆去银行取钱,发现少了三万,第一反应是怀疑他要转移财产,为离婚做准备。老婆在纪委工作,专职整人,要收拾他很容易。她不动声色地与他吃晚饭,然后看着电视谈了会儿子女的事,突然话峰一转,要求他在十秒钟之内说清楚三万块钱的去向。他的脑袋当时就短路了。他根本没想到事情会暴露得这么快,都还没顾上编故事。他挣扎到第七秒才反应过来,然后用剩下的三秒钟撒了个谎。他说钱借给张三了。张三是他一个朋友。老婆说:张三借钱干嘛?他说:他儿子不是要结婚嘛,买房子。他老婆当即给张三老婆打过去电话,打听婚房买在哪个小区。张三老婆说没买呀,家里几套房呢,不用再买。他老婆挂掉电话,脸板得像生铁,两只眼里冒出两把刀,愤怒刺向无耻的丈夫。
老实交待吧!
他意识到撒谎是没用的,反而会使事情更加复杂,索性窝在沙发里装死猪,任老婆百般逼问,一句话也不说。他老婆怒不可遏,气得要放火烧房子。这时候他手机响,掏出一看是张三,没好气地挂断。张三又打,再挂,还打。他只好接了。张三第一句话是:嫂子是不是在审你?他鼻孔里哼了一声。张三说:钱数多少?嗯是千啊是万,咳嗽一声一个数。他说:啊。然后咳嗽起来,一连咳嗽了三声。张三说:好了,把手机给嫂子。他就把手机递给老婆。他老婆接过去,听到这样一番话:
嫂子,钱是我借的,三万,我打牌打太大,输疯了,不敢让你弟妹知道,你弟妹那脾气你清楚,她要知道了,非砍死我不可。所以就找我哥借。你刚才给弟妹打电话问买房子,我一听就知道肯定是你问钱的事,我哥替我撒谎了。你放心,我过些天就还,但是千万替我保密,不要告诉你弟妹。
挂掉电话,他老婆冷笑不已。真是好朋友啊!她说:赶紧的,请他喝酒去吧,感谢他救场之恩。他知道没事了,至少罪证已失效,否则她不会就此罢休。张三是朋友里最精明的,他暗自庆幸第一时间撒谎撒到他头上,若换个人,此事已不可收拾。好形势不可浪费,老婆要揠旗息鼓,他偏要乘胜追击,喋喋不休地批判老婆过份:这么一搞多难堪,让他以后还怎么面对朋友?夫妻之间连这点信任都没有,还有什么意义继续过下去?他老婆恼了,瞪着他说:别给脸不要脸啊,信不信我追查下去,让你下不了台?我不管张三借钱是不是真的,限你五天之内,把钱拿回来!
查啊,你去查啊!
他这样说着,钻进书房去了。五天后,他乖乖把三万现金拿给老婆。这是他从股票里割出来的。老婆深明经济决定一切的道理,自结婚后,就把财政大权牢牢攥在手里,他想弄点私房钱,以备办私事之用,就悄悄养了几只股票。朋友那儿也需要给一个说辞。这个好办。在第二天张三主持的压惊宴上,大家反复追问,他欲说还休,唧唧哝哝了很久,他才说钱是给了老家的妹妹,她家里穷,有急用。大家联系到他老婆的为人,即刻都相信了。
这个风波扼杀了他一些多情的想象。若没有这个几乎难以收场的意外,他可能还沉溺在义救风尘女的浪漫情景里,说不好还会对她怀抱一点以身相许的期待,就像影视里惯用的桥段那样。在变态同僚和明察秋毫的老婆双重威胁下,所有超越现实的男女私情全都自觉领便当。既然当不了情种,就当圣人吧。所以,从她离开那天起,他从没有主动联系过她。
在分别后的头两年内,她也没有联系过他。这应该是好事。试想,在某个非常敏感的时刻,突然接到一个历史不清白的女人电话,要跟他叙旧情或者谈生活里的新情况,将蕴含着多么巨大的风险!他深明这一点,所以,当他因着某些东西而想到她时,并不会因为她的寡情而心生怨意。当然,一点小小的失望是难免的。再联想到送别时她的态度,他甚至会有点闷闷不乐。她大概是个不懂感恩的人吧!他这样想。
让他稍感欣慰的是,她虽不打电话,但每年都会发几条短信。精确说是三条,一条他生日,一条中秋,一条春节。这说明她并没有把他忘掉。但也仅止于此。因此,当两年后的一个下午,她突然打来电话,想向他再借两万块钱,他就有点不高兴了。
那天是周四,工作时间,他正陪主管基建的副市长考察矿区公路建设。看到是她的来电,他颇感意外。她破例打电话,想必是有要紧的事,他犹豫了一小会儿,躲到一边按了接听。简单寒喧几句后,他问她有什么事。她的话有点期期艾艾,说想借点钱。他就说现在正忙,过会儿再打吧,就挂断了。他走回副市长身旁,继续陪同考察,却再也听不进去工程经理的汇报。他觉得很郁闷,好像是被她讹上了。好人难做啊,一朝行善,终生被粘,圣人形象一旦确立,想中途下车都难。他有个老兄,退休之后牵头成立了个慈善组织,搞了几次活动,经媒体一报道,颇产生了些影响,但从此,办公地就被各种需要救助的人包围了,有些人甚至打听到他家地址,率领家小堵上门来。难道这个女人也想缠上我么?他略带厌烦地想。他正出神,副市长突然问话,询问工程配套的相关问题。他吓了一跳,赶紧聚中精神应付领导。当天工作到很晚,在山上吃罢工作餐时,天空已布满星辰。司机送他回家,途经市区一个十字路口,遇上红灯,逗留了一会儿。路口边上就是杏园酒店,他隔着车玻璃,看到灯壁辉煌的大堂和旋转门上方那几个光彩夺目的大字,往事油然上心头,这才想起她今天打过电话。他说让她过会儿再打,可她并没有再打。这是否说明,她已经感受到了他的冷淡,于是知难而退了?他心生一点愧疚。她打电话之前,一定踌躇了很久,反复鼓动勇气,不料接通后,自己却给了她一盆冷水。他这样想着,愧疚之情迅速放大,进而又想到了责任问题。是他把她带出苦海,那么就有义务在她需要的时候继续给予帮助,所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半道上撒手不管,也未免不够君子。他对司机说:小王,靠边停,我想散散步。
他走到一条比较安静的街,拨了她的号码。他想,她会不会赌气不接呢?一念不了,电话已经接通了。她语声低沉,还有很厚重的鼻音,似乎刚刚哭过,此时尚未缓过来。看来她的确是遇到困难了。他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说她爸病危,急需要钱。他说,把卡号给我,我打给你。那边陷入沉默。他等了一会儿,等不到回音,就说:喂!她说:在的。
把卡号给我。
嗯,好。她说。顿了一下,又说:我会还你的。
先别说这个,救人要紧。
救人的确要紧,可是钱呢?他答应得爽快,一挂掉电话,就开始发愁了。股票已经跌得不像样子,万无法从中抽钱,怎么办?他想到了老朋友们。救人如救火,容不得拖延,他不顾时间已晚,当即给朋友们打电话。朋友果然爽快,仅拨了一个电话,钱就打过来了。他如释重负,马上从ATM机给她转了过去。第二天中午,他给她打电话,问她父亲病情如何。她说正在重症室。他本想多聊几句,问一问她别后都做了什么生意,情况如何。说白了,他想问问以前那三万块钱怎么花的。但是还没来得及说这些,忽有人找,有个要紧的事需要他去办,于是就挂掉了。一挂之后,就又双双不再联系,于他,是怕频繁打电话过问钱的事,会让她觉得难堪,而她呢,本来就没打过电话,现在不过是回到之前的状态而已。
一切看似又趋归平静。生活依旧庸常无趣,而愿望中的升迁,仿佛就在目前,却又遥遥无期。人生如此,让他倍感无聊。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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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篇刊登在《小说选刊》(第六期) 头题,百荷书房 征得作者授权连载】
作 者 简 介
李清源,中国作协会员,作品发表于《当代》、《十月》、《散文》、《芒种》、《青年文学》、《北京文学》、《长江文艺》、《福建文学》、《莽原》、《四川文学》、《芙蓉》、《小说月报原创版》等杂志,并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好小说》、《散文选刊》及多家报纸选载,入选多种权威年度选本,小说集《走失的卡诺》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获当代文学拉力赛2015年中短篇小说总冠军、第二届杜甫文学奖、蔡文姬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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