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仓笔记:南门街的冬日正午
梁东方
太仓的冬天不大好过。
原来保温效果特别好、每次喝水都必须小心烫嘴的水杯,再拿起来喝的时候,居然没有了热度。白天很难再睡午觉,冷使人精神抖擞、不再犯困。热水袋不仅睡觉的时候要用,白天坐在屋子里以怀抱之,也是十分有效的取暖手段。而每天做热水泡脚,都成了早就开始期待的享受。
屋子里像是在冰箱的保鲜层里,多待一会儿就会觉着有一种要将人延长保质期式的冷凉,让人有一种冷到了人体能忍受的界限的感觉,感觉怎么也恢复不过来的肢体僵硬,从心脏开始的哆嗦会逐渐蔓延开来,无论如何也不能停止。这时候如果抱着一个热水袋就会有一种暂时的安慰,一种姑且不会再下滑但是也肯定没有上升的停顿。
冷和热一样,是那种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人的状态,没有间隙。除非采取取暖措施,否则便一直在冷中,不得解脱。
其实对付这种情况,方法很简单:如果是白天就走出去,走上一段时间,就会浑身上下都热乎起来;如果是晚上,那也简单,就是不要在屋子里坐着,而是钻被窝,在电褥子热水袋之类的热源的安慰下,睡个暖和觉还是不成问题的。
尽管被窝里不冷,可还是盼着天亮,天亮以后八九点的时候开始,阳光越来越好,如果你家前面的高楼没有遮挡了光线,南窗外还能有阳光照射进来,那就到了一天之中最好的时候。
坐在阳光里的幸福感,远远大于坐在暖气房里热烘烘的不知愁滋味。阳光的温暖是对着这没有阳光的寒凉而被深深感受着的,而且阳光的温暖带着天然的明亮,热力均匀,热而不灼,很养人。
在江南的冬天里,阳台上开不开窗,温度几乎是一样的,没有风,屋子里没有暖气,在阳光下内外温差极小。而一旦阳台上有了阳光,坐到那有阳光的位置上去,就是对楼中人的拯救,是为天地没有彻底抛弃冬天里的人的一种定时慰藉。这样的慰藉不限于阳台,可以是门外任何地方,可以是自家整个院落,在这些位置上人们在冬天里重新获得了人生的欢愉。
一天之中最好的时候从开始有阳光到阳光收敛以后,其中处于顶点的时间段大致上是中午,中午的阳光威力最强,这样阳光威力最强的时间段,就成了人们在冬天里最惬意的一段时光。
这一天这最惬意的时间段,我们正好走在南门街上。
南门街上的阳光照在雪白的墙壁上,除了顺宝斋钟表博物馆是灰色的,其余的建筑外墙大体都是雪白的。雪白的墙壁反射了阳光让街道上沐浴着阳光的人即便没有抬头也有一种“照眼明”的全方位被照亮的感觉。以前一些人也许还有些微词的一律刷白的美化街道的行为,至少在冬天里就变成了最恰如其分的措施。
据说白色其实是不大吸收热量的,而白墙反射阳光的效果可能也是最强烈的,这样看来将墙壁一律刷成白色就在整齐之余有了一种让街道上产生更多的热量的苦心。在冬天里,因为这样“更多的热量”,白墙上那些装饰画里的人与动物、花朵与草地,也似乎和人一起因为沐浴阳光而呈现出了格外的愉悦。
南门街这一带难得的没有被高楼大厦覆盖,难得地还保留着既往平房或者相对低矮的楼房时代里的样貌。高高的水杉树下的平房院落,让匍匐在大地上的人居很有立体感。高树之下的白墙,因为有了斑驳的树影而像是被巨大的画笔勾描过一样生动。家家户户的阳光权都妥与处之,每一户人家都可以享受到几乎均等的冬日阳光。在这样的阳光里晾晒衣物被子,尽量将天光赐予的热量带到这些贴身的布料之中去。布料之嫌不足,很自然的还会有人,干脆就是人直接来沐浴阳光。
在如同春天一样明媚的阳光里,临街的家门口,人们最通常的活动方式是下棋打牌。下棋打牌的格式一般都是这样:一个小凳子放在中间,周围坐一圈人,每个人都尽量能坐到阳光里。这些临街的门口,门前的便道宽度有限,往往坐不下一圈人,于是就一半在门里一半在门外,坐在最里面的人多少也能接收到一点点阳光就行。
下棋的人、打牌的人,棋牌本身既是可以全身心地投入的对象,又像是完全无所谓输赢,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盈盈的笑靥,从而可以知道他们只是找个理由集体坐在阳光里而已,如果什么也不干只晒太阳好像就没有这么生动持久而心安理得了。
那些没有参与下棋打牌的人,通常是些年轻的店主,带着孩子在门前的阳光里,迟迟不肯回到没有阳光的店里去。店铺是不是挣钱,在现在的阳光里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一切都可以暂时放下,远没有带着孩子在阳光里玩耍来得更有意义,沐浴阳光已经是人生第一位的享受与审美愉悦。
不用说一直站在阳光里的人了,就像我们偶尔这样从街上走过的人,走过白墙映照下的阳光,走过阳光让树影投射到了墙壁上的画面效果,走过一处处下棋打牌的位置,也已经是一种让人不由地舒展和惬意的享受。
有意思的是,如果继续向北走,过了十字路口,街道两侧的白墙老屋的格局就完全不一样,绿树树荫下的那条街已经叫武陵街了。对比之下,武陵街上那些经冬不凋的绿树浓荫,已然算是一种缺点:只因为它们遮挡了阳光。
南门街这样的老旧街区,并非只有与高楼大厦比起来不够高大上的缺点,还同时有着千百年来传统民居与天光云影相贴合的优点。这种在特定气候的和季节规律之下的特定人居格式,是人与自然长期适应之道的结果。太仓城里这样的地方不嫌其多,只嫌其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