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凌晨的雨
梁东方
很早的早晨,还在梦里,就听到了雨。
雨以早晨再无其他声响只有它的声响的方式占据了全部时空,高速公路上的车声退去,大地深处的夜声消失,虫鸣与鸟叫遁迹,只剩下了刷刷刷、刷刷刷的雨声;刷刷刷、刷刷刷的雨声整齐均匀、浩大持久,像是把人叫醒以后又复催眠的摇篮曲,像是天地予人的久违抚慰。这时候的天地像极了幼时的母亲,像极了曾经的亲情。
在这样的抚慰里,醒了一下然后马上就幸福地又合上眼睛的梦中人,接着自己刚才的梦,继续幸福的睡眠。在雨的伴奏下睡觉,这是天下最幸福的事。这是古今中外各个阶层的人几乎都曾经在自己对人生的描述里,一致认同的;在从来都各执己见的情况下,这是罕见的人类共情。身居高位也好,一介草民也罢,驰骋疆场壮怀激烈之士和安于山野俯仰天地之人,都曾经忘我地陶然在这样可以伴眠的雨里。
雨落到楼下的庄稼地里,落到每一片正在旺盛生长着的玉米叶子上,千千万万,数也数不清,却是可以听得分明,每一片叶子上每一次落下的雨滴都能被清晰地听见;像是交响乐,有一个总的神奇效果,但是也不妨碍去细细分辨任何一个具体的音来自什么乐器,来自谁娴熟的手指。
因为盛夏时节早已经习惯了只盖着肚子睡觉,所以在这样早晨的雨里,在这样骤然而至的凉里,小腿抽筋了。于是拉开被子,在迎回了告别了一个季节的温暖里,睡眠就更其香甜了。可以盖着被子睡觉的温度,或者说必须盖着被子睡觉的温度,才是最适合人的好温度;人是习惯于需要被子的包裹与抚慰的。在像是源于被子的温暖里,我们往往会忘记那其实是自己先给予它,它只是更多地予以长时间保留的温度。而陶醉在仿佛外来的和暖中。被子里的和暖和外面庞大雨声的寒凉之间的强烈反差,就是我们因为对比而获得的幸福源泉。在这个世界上,在自己的人生里,在曾经的亲情中,在未来的剩余中,这样的温暖都曾经有过,也大致上还都会再有,但是只有现在正有的这个时刻,才最可把握。
早晨五点不到,雨便逐渐停了下来。远处高高的树行上出现了第一声鸟鸣。它一定是在抖擞着羽毛上的雨水鸣叫的,在刚才的雨里它只能缩着小小的肩膀默默地忍受雨淋,现在终于等到了它放开歌喉的自由时刻。在它的引领下,第二只第三只第无数只鸟儿都开始了歌唱,鸟鸣替代了雨声,成为这个时段里大地上的主音。区别只是鸟鸣不落地,不砸在玉米叶子上,它们只悬在空中,只在乎高远。
熹微之中,白茫茫的雨雾分明显现,和窗外护栏上挂着的雨滴相互表里,告诉着视觉外面的湿润;而大地上完全没有积水,长期干旱的庄稼地对于水的需求是惊人的,从天而降的雨水一点都没有浪费,都已经被各得其所地吸纳。
好遗憾,也好享受,还好期待。期待什么时候再下雨,再有雨的享受。下雨的时间段不一样,享受的细微心理也不同,但是无一例外都是享受,都是甘苦人生中稍纵即逝的好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