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仓笔记:结香
梁东方
太仓规划馆边的停车场一侧、厕所后身,有一大排丛生的结香。在冬天寒凉里,带着很多凸起的节点的土黄色枝条上,落光了叶子,只剩下了结的籽。但是结籽的位置却很特殊,不在枝杈掩映之间,也不在枝杈中段,一律都在最高的顶端,像是每一根枝条都顶着一朵含苞的花。
这种结构大约是最有利于其种子传播的,因为不论是风还是人或其他动物,经过它们身边的时候,甚至是来吃花籽的时候,总是那样的最高的位置最容易被碰到,从而也就有了被撞下、被带走、被传播的最大可能。
这种奇特的“花”,开始发现它们并且拍照的时候,是一点也不知道它们究竟是什么的,只是因为见所未见而觉着新鲜;而其实在春天夏天的时候也应该见过,那时候有叶子,没有这样在冬天里百花肃杀之时仍然花朵般盛开的奇特果实,所以不以为意,没有见过也像是见过地忽略掉了。
现在赖于网络上的识花小程序才豁然明了,这种所有枝条都自然倾斜着的灌木,每根枝条的顶端上都有一个像是花一样的圆形籽实包。它和乌桕、苦楝、冬青一样,是一种在冬天里将自己的果实作为花点缀在稍显寂寞了的南方天空的植被。
冬天像花的果实当然还是果实,但结香的果实也是由一瓣儿一瓣儿的花卉序列组成的,籽实在花瓣一样的一个个弯曲成扁圆形叶片似的籽房中,密集而整齐地排列着。这种排列方式让人想起子弹带,让人想起基因排序,未来被携带而去的结香果实会以子弹的方式随机地射向四面八方,不管射向哪里都会严格地保存着自己的基因密码,不会有任何动摇。
查询到了结香的名字以后,最直观的问题是:结香香不香?冬天的果实,一般来说都已经没有在户外环境下可以清晰辨别的味道。比如苦楝,比如乌桕,比如冬青,这结香的味道自然也已经没有“香”,只剩下一个“香”名了。
结香在其他季节里的香一定闻起来是很馥郁芬芳的那种,因为结香号称是中国的爱情树,不仅源于味道好闻,还因为民俗认为“在结香的枝上打两个同向的结”,就可结同好,百年连理,互相固定住这份爱情,永不改变。
费解的是,难道是直接用结香的枝条打结吗?结香带这疙瘩似节点的枝条看上去很脆,似乎禁不起弯折,不足以承受打结的力度,而且毁坏枝条来做爱情的象征似乎也不大“文明”。那就一定是用红布之类的外物在结香的枝条上打结了。打结还要“同向”,依旧不大好理解,怎么个同向法?
这种首先源自概念而不是源于生命本身的、文化意义上的追问,实际上已经多少偏离了对于这种新发现的花朵的喜悦本身,当然也可以说这样的追问也是一种表达关注和喜悦的方式,而不是用追问在试图否定什么。
然而更大的惊喜是再次有机会走到结香丛边,带着上述疑问去观察的时候赫然发现:结香丛中的枝条上,居然已经有了很多结,有的大些,有的小些,显然是人为所致,绝对不是自然生长形成的;如果说那些圆形的结看着多少有了一点点自然而然的意思了,那也仅仅因为这些结已经被打上了很长时间,已经解不开了,解开可能就会导致枝条折断,真正是只能永结同好了。
试了试,结香貌似脆硬的枝条居然真是柔软的,在冬天里也是柔软的,弯曲成一个圆并不难,只要小心一些不要折断就可以了。而所有以这样方式来表达爱的祝福的人,哪有不小心的呢!
或者也正是因为结香枝条本身的这种特点,才逐渐演绎成了为其打结的民间风俗。在农业社会状态下,一种植被因为自己的特性,因为自己的名字,因为自己的味道而被赋予这样的寄托,已经堪称幸运,哪里还管得了什么伤害不伤害枝条?在那个人类的力量有限而植被丰茂的漫长历史时期中,野生植被的地位总是这样有幸被人类选中就已经求之不得,自身受一点点小小不言的损害又算得了什么!因为成为了人类文化的仪式性存在甚至是寄托,也就有了继续与人类共处不被彻底消灭的最好理由。
当然也只有农业时代,换句话说也只有在工业时代之前,人们才普遍会有闲心专注于一种植物,用在上面打结的方式传达自己的情绪、寄托自己的愿望。人类在自己漫长的历史中都是与天地植被共生的,共情的寄托和象征曾经比比皆是。
就我自己来说,突然发现一种新的灌木,一种新的植被,这在本地生活的成年人已经是不大可能的事情了。只有这样突然来到与自己生活的地域完全不一样的所在,才有这样的可能。一旦这种可能实现了,实际上人就已经进入到了一种惊喜乃至享受中。
人类个体作为短暂生活在地球表面上的偶然生命,在自己并不很长的一生里,能有机会见识不同的植被,已然是一种带有哲学意味的人文地理角度上的幸福。
每天去24小时图书馆,都会路过这片结香。每天看见都像第一天看见一样给它们拍照,总觉着这样稀罕的灌木和“花朵”,以后看到的机会不会很多。正如在太仓的每一天,都怀有的那种看上一眼以后未必能再看到的心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