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一只黄鼠狼横穿小路
梁东方
早晨出发的时候,没有阳光。不必戴帽子,不必躲避日晒。
久违的阴天,让人能睁开眼睛的阴天,笼罩着温度越来越高,屡屡创造了同期最高的芒种时节。
村子里的老人已经推着本身就是一个座位的小车坐到自家门口,光着膀子的修车人出来拉起了卷闸门,村口的菜地边上停着一辆辆三轮车,车上有水,有药,有锄头,有镐。
菜地已经变成了苗圃,准确地说是原来的庄稼地变成了苗圃,因为未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征地,征地的时候如果有树苗就比光地的价格高些。
种上了树苗,征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所以所有的树苗都尽量让它们向高长,把下面所有的枝杈全都顺溜掉。这样可以让光照进来,可以让菜生长。不单纯是为了不浪费地,也为了一早一晚还有个营生,还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模拟过去在大地里劳动的生活。
每天早晨我经过这里的时候,苗圃地里的菜农们都已经干了一派儿活儿了。通常都是上了年纪的夫妇俩,也有一个人的,除草、间苗、剪枝、疏果、喷药、浇水、掐菜,菜园里的活儿永远也干不完,干到多么规整都还有更规整的菜地比照着呢。这里展开的是庄稼人无言的竞赛,干得好的自然就会获得尊重。
这种尊重是直截了当地说出来的,是站在菜地边上唠嗑的时候大家有目共睹的。说起在菜地边上聊天,这实际上已经是很多菜农一天一天离不开自己的菜地的一个重要原因。也只有这样站在自己家的菜地或者别人家的菜地地头上,暂停了自己的活计聊天的时候,大家才能找到的那种上一辈儿传下来,传到他们这一辈儿显然就会永远截止的生活。
土地将被征用,村庄将被拆迁,平房将上楼,再没有这样晨昏之间俯仰天地,看着不远的西山、就一种菜的细节经验进行交流的机会了;再也没有这样拄着锄头说说家长里短的情景了。
不过,暂时一切还都有。
所以每天早晨我骑车经过的时候,齐齐整整的几乎每家的菜地里都有人,地边上也都站着人。芹菜那种可以弥漫出去很远的气息,远比炒芹菜的味道好闻得多的气息,又香又脆还带点说不清的药味儿的气息,包裹着大家,也包裹着我这冲破包裹而去的人。
香菜的味道很多人不喜欢,说是像臭大姐,不过在地边上可是完全没有那样的气味儿,它的味道更像是一种纾解剂,是天地大工厂造出来的不掺杂任何人为的化学制品的纾解剂;黄瓜和西红柿的味道是需要停下来,站在地边上来闻的,不过那样就有了瓜田李下的嫌疑,不好。
菜地里一般都会有一两棵高高的绿色茎秆很丰腴的开着大大的白花盘的菜,那是胡萝卜在打籽儿,白色的花盘实际上是由众多小花组成的一个总状花序。它们是为了明年的种植,或者就是今年秋天的种植做的准备。
它们的样子很独特,和大葱的白花一样,是整个绿色菜园里的一种挺拔而豁亮的异数,往往让人第一眼先看见它们。它们成了整个菜园里的旗帜。
我每次经过都会着意地看看它们,在湿润清凉的菜地气息里,对这些旗帜行侧目礼。然后总是有点依依不舍地骑了过去,骑到了高速公路涵洞的那一边,那一边杨树高高的乡间小路上。
今天走到这树下的路小上的时候,眼前突然一晃,一条像是一根淡黄色的棍儿的小动物,拖着长长的尾巴,横穿了小路,一瞬间就消失了。几乎是凭着视网膜上留下的视觉残痕,我判断出这是黄鼠狼。
因为它的样子是非常惊慌失措的,所以不是猫也不是狗。回想起来,刚才也确实看见一条狗从那个方向狂奔而过,大约是它们已经互相发现,并在进行逃窜和追逐。
黄鼠狼背着偷鸡的骂名,已经从公众视野里消失了很多年了,今日一见,全凭偶然。莫非也是因为今天没有阳光,阴天的原因?
它将横穿菜地里那些没有人的区域,从一棵棵青菜下面悄无声息地飞窜而过,一直到远远的地方;有墙,墙角下有出水孔的地方,钻进去,才算回到安全地带。
黄鼠狼在这个芒种时节的早晨的晚归,将是有惊无险的。它躲过了多管闲事的狗,躲过了站在菜地边上聊天的人,也躲过了我好奇的目光。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互相宽容一点哦,今天早晨所有的一切,菜农、我、黄鼠狼甚至还有狗,都是传统的生物链条、旧有的生产生活方式、绵延了上千年的环境,运转到即将被关闭的时代里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