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贵元|从甲骨文到楷体字——汉字经历了怎样的嬗变
从甲骨文到楷体字——
汉字经历了怎样的嬗变
文 | 王贵元
汉字是世界上历史悠久而唯一使用至今的表意文字,汉字超强的生命力是怎样实现的?认识楷体字不一定能认识甲骨文,甲骨文是通过怎样的机制发展为楷体字的?为什么形声字成为现代汉字的主流?
迄今为止,上述问题还缺乏系统性解释。汉字之所以能使用到今天,核心原因是它能够适应时代的要求,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发展,本文论述的是古今汉字发展的核心支配因素和主体脉络。
古今汉字发展的核心支配因素
甲骨文字形基本是物象的反映,由于物象是具体的、有形的,这决定了字形的象形性和非单一性。同样是反映山水意象,各个画家笔下的山水画面貌不尽相同,早期字形亦同此理。甲骨文构字成分的绘形及单字整体的构形,因为面对的是有形的客观事物和现象,要形象地描绘他们,使人们观形识物,所以表示同一事物或现象的形体便会各式各样,只要能看出是什么事物,逼真勾勒,随意而定。
由甲骨文字形可以看出,早期汉字字形并不是直接表示汉语,而是直接表示物象而间接表示汉语,为什么会这样?因为给汉语创造一套全新的书写符号,在原始时期是一件非常难的事,从创制方面说,需要把汉语的基本单位分析清楚;从使用方面说,一套全新符号的接受和传播并非易事。所以最初的汉字采用的是借用方式,即借用古人异常熟悉的已有的书面符号图画。
般无咎全甲刻辞
在文字产生前,古人已有书面交流和表达情感的形式图画,图画和语言都是对自然、人事的表达,指向相同,借用图画作为语言的书写符号,无论是创制还是学习传播都极为便利。早期汉字的字形表示物象是在特定条件下形成的,实际上是图画表意和语言表意的融合,有着鲜明的原始性。但是汉字毕竟是汉语的书写符号,直接表示汉语而非间接表示汉语、直接反映物象才是它的本应状态,这即是汉字形体由表示物象的物符发展为表示词的音义的词符的内在原因。当字形表现的对象由物象转换为词的音义之后,由于词的音义是抽象的、概括的,相应的也要求字形抽象化、概括化,汉字形体由此走上了去象形化和同一音义、同一音符、同一义符只选用一个字符的道路。现代汉字形声字占百分之九十左右,为什么?因为形声字形符表义、声符表音,最能完善地表示词的音义。所以古今汉字发展的核心支配因素就是字形由表示物象发展为表示词的音义。
汉字的发展途径与脉络
古今汉字发展的途径首先是构件形体的义化和声化。义化是构件形体由表示物象向表示词义的演化,随着构件功能由表形转化为表义,其形体突出表现为由象形逐渐符号化,最终发展为不再象形的隶体。如“買”字。《说文·贝部》:“買,市也。从网、贝。《孟子》曰:'登垄断而网市利。’”買的本义是做买卖,买进而卖出,从而获利。字形由“网”和“贝”组成,以网罗钱财表示获利行为。商代、西周字形中,网与贝都是典型的象形形体,春秋字形已不太象形,东汉字形已严重符号化,表明“网”与“贝”已由物象形体义化为表义符号。
声化是有些原本表示物象的构件,受字形结构形声化趋势的影响,经重新解释,转化为表音构件。如“逆”字。《说文·辵部》:“逆,迎也。从辵,屰声。关东曰逆,关西曰迎。”逆的本义是迎接。商代字形“彳”是道路的象形,表示来人行走在路上。到小篆时,一方面表示来人的形体不再象形,另一方面“彳”与“止”并为表义符号“辵”,经《说文》重新解释,表来人的“屰”变为声符。
第二是构形成分的定形、定量和定位、定向。一字多形是古文字的重要特征,有的单字甚至多达十多个形体。这种现象是与字形表示物象的本质相应的,也是这一本质决定的。在字形表示物象的象形阶段,唯一要求是字形能够反映物象,即能通过字形看出物象,物象丰富而字形简单,这为字形的多种选择创造了条件。
古文字一字多形反映在几个方面:一是个体物象多形,如同样是表示人,形体或有脚或无脚,或坐或站,或男或女,或有头或无头,或正面或侧面等;二是同一单字构件数量不一,或两个或三个或四个;三是单字形体中构件的位置不定,同一构件有时在左,有时在右;四是构件的方向在物象没有要求的情况下不定,或向左或向右。
定形即同一个体物象由多形发展为一形,定量即同一单字形体由构件数量不一发展为数量固定,定位即单字形体中构件的位置固定,定向即同一构件方向固定。定形、定量如“御”字。此字西周字形第一形由“彳”“止”“午”“卩”四个构件组成,第二形由“彳”“午”“卩”三个构件组成,第三形由“午”“卩”两个构件组成,构件数量不同,同时,同是“午”“卩”,在各字形中的写法也不尽相同,到小篆及东汉时,字形已定形、定量为一个形体。定位、定向如“祀”字。此字西周字形“示”旁或在左或在右,而“巳”旁方向或向左或向右,到小篆及东汉时,字形已定位、定向为一个形体。
第三是转换结构与构意重建。古文字字形除独体象形字外,也存在大量合体象形字,合体象形字不仅构件形体是象形的,其结构也是象形的,所以字形发展的途径之一是在构件不变的情况下,于构件义化和声化的同时,使象形结构转化为会意或形声结构,结构转换后构意也相应重建。
如“涉”。《说文·沝部》“涉”下:“徒行厲水也。”本义是过河,商代、西周字形中为河流,两边各有一足,表示过河,为合体象形字,此后字形中的河流同化为“水”,并移至字形左边,二“止”合为“步”,由合体象形字转换成了会意字,战国时期呈过渡状态,两形都有。
第四是构形改造。是以表词的新方式,即会意或形声改造旧有的象形形体,使之由表物象形体发展为表词形体。改造的方式主要是两种:
一是构件类化,即用常见的构件替换原字形部分构形成分,替换的原则首先是新构件能够参与构意,即或能表义或能表音,其次是形体上相近相似。如“折”。折字本形为从斤断草,左部构件断开的草到小篆时类化为“手”,折是手的动作,故从手符合构意。“鳳”“雞”与此同,商代字形“鳳”之左部本是凤的象形,“雞”之右部本是鸡之象形,小篆后“鳳”类化为“鸟”,“雞”类化为“隹”,“隹”本义是短尾鸟。
二是独体分化为合体。独体是表物象形体的主要特征,合体是表词形体的主要特征,所以独体改造为合体也是字形发展的重要途径。“须”字本是人形突出头部和须毛的独体象形字,小篆时分化为合体,《说文·須部》:“須,面毛也。从頁,从彡。”
第五是增加义符或声符。增加义符如“福禄”之“禄”,甲骨文、西周和春秋金文用“录”,后加“示”旁造专字“禄”,大约出现在战国晚期,战国玺印、睡虎地秦简有“禄”。“祖先”之“祖”,甲骨文、西周和春秋金文用“且”,后加“示”旁造专字“祖”,从现有材料看,春秋中期出现“祖”。祭,商代字形无“示”旁,西周时加“示”。“酒”,甲骨文、西周和春秋金文用“酉”,后加“水”旁造专字“酒”,大约出现在战国晚期,睡虎地秦简有“酒”。
增加声符如“齿”,商代为独体象形字,战国时增加声符“止”。增加义符则原构件转化为声符,增加声符则原构件转化为义符,此种途径形成的皆是形声字。增加义符或声符前人一般认为是为了更好地表现词的音义,实际上还有一个同样重要的原因是形体结构向组合化发展。
第六是重新构字。是以表词的新方式,即会意或形声构造新形替代旧有的象形形体。如“祗”,战国以前字形为,是合体象形字,小篆时另起炉灶,造了一个形声字,《说文·示部》:“祗,敬也。从示,氐聲。”
上述六种途径中,增加构件和重新构字是瞬间完成的,结构转换、构件形体的义化和声化、构形成分的定形、定量和定位、定向则是在漫长过程中逐渐完成的,构形改造则有的是瞬间完成,有的是逐渐完成的。
文章来源:《光明日报》2020年05月09日 0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