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铁上哭泣的女子

在地铁里,人们的表情都很淡然。

除了闭着眼的睡觉者和假装睡觉者之外,余下的人往往不是专注地看手机,就是专注地盯着窗外,哪怕窗外只是黑洞洞的墙壁和进站才会有的亮彩的广告。大家互相尽量避开目光;多数人不苟言笑,尽管同时总还是有少数人旁若无人高声大嗓滔滔不绝。

这是中国的公共场合的常态,秩序与文明的光辉有时候能照耀到,有时候不能照耀得到。自我约束的认知很多时候并不自知,很多时候又会一变而为另一种意义上的如入无人之境,好像自己正在虚空里,周围不是同类,自己也不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这时候,站在车门边的一个女子的哭泣之声,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她的哭声不大,是压抑着但是又压抑不住的那种破裂而出的声音。无人说无法说的委屈痛苦和无助,在这样的哭声里嘤嘤地流淌着。很多人都注意到了她在哭,很多人都将自己的目光掠过她正在哭的脸,掠过一次,又掠过一次,每一次都若无其事,都用没有看见一样的平常来掩饰着对她的注意。

在地铁这样的公共场合里,不去看一个哭泣着的人,或许是对哭泣者最大的尊重?这样的尊重里也许还蕴含着不必言说的同情,还蕴含着感同身受的自怜。

她一直在哭,周围的人一直在沉默。车轮在呼啸,报站的声音像机器一样刻板而漠然;那是人类成功地模拟了机器,模拟了机器的声音,也模拟了机器的不为感情伤害的刚强。

一个成年人,一个刚刚踏入成年的年轻人,在面对自己无论如何也解不开的结的时候,在遭受了完全在自己的意料之外的打击之后,本能地回到过去,回到有父母呵护着的时候的状态,用哭来表达,用哭来倾诉,用哭来释放,用哭来祈求。这样的景象,出现在一个几千万人口的超级都市的一辆从遥远的郊区倒几次车才能最终抵达市里的地铁车厢里。无论是声音的强度还是事件的烈度,都微乎其微,都可以被运转着的时代车轮直接碾碎踏平,甚至激不起任何一点点意外的涟漪。

哭是没有用的,在冷硬的成人社会里,任何生存者的生存境遇都不因为性别和年龄而稍有分差;哭也是有用的,泪水的纷流和胸膈肌的抽搐,还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喘息,让人回归婴儿状态、回归儿时的大鸟翅膀下的小鸟之嗷嗷待哺状态,使人身心都得以刷新,使人在很短的时间里离开现在,离开现实,将过去到现在的路重走一遍。而正是这样的重走,也许就能让人明白什么、懂得什么,并且自己给自己以开释。

哭泣是自我救赎的一种本能,也是我们这个冷硬的社会运转机制下,个体的人濒临绝境的时候的无助的自救,尽管这种自救所采取的是一种徒然的形式。

现代城市对人的压迫,特大的现代城市对人的压迫,无孔不入、无远弗届。除了既得利益者之外,每个人,都是已经或者正在或者将要哭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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