蟠桃:遗留在平原上的最后诗意

从冬末春初的时候就开始到田野漫游,在天地变化的细节里,似乎寄托着未来将要发生什么更美的事情的期望。而夏天已经到来,我还在同一片大地上徘徊踟躇。在酷烈的阳光下,就连日渐其罕的仅存的美也已经迅速衰落。这个时代所允许的或者说还没有来得及触及的乡野上的最后的诗意,终于还是没有如春天的期待那样展现在我这寻觅者、心怀不肯舍弃的希望者的眼前。

在平原上寻找诗意,越来越难,并非完全没有,只是过去的遗存越来越少。而新格式的高楼大厦的生活里,人们分分秒秒都已经成为强制商业销售的对象,都需要给开发商和物业交付他们所追求的合理不合理的利润才能继续下去,继续千百年来从来都是自然而然天经地义的生活。人们已经丧失了自古而来的安静自然与天人合一的空间与心绪,也就没有环境中那种顺其自然的如画场景了。

遥想并不遥远的过去的,未被城市化的村庄,没有上楼的村庄,环境哪怕闭塞或者还有什么别的欠发达的缺陷;但是,人和自然融合得好,经常可见传统的善良与本分,人们都有自己的道德与审美的情趣的空间与心情,会在生活的边边角角里不经意地留下诸多顺应天地的美与诗意。那样的美与诗意,在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正以人人得而诛之的趋势加速消失;再想重温,越来越是痴心妄想。

蟠桃村的民居虽然大多数还都保留着自古以来的平房院落的模样,但是威胁已经近在眼前。城市新区的高楼大厦已经直接镶进了村庄,原来四通八达的道路被小区外的墙壁硬生生地切断,让走惯了路的车辆屡屡碰壁。

被征用的土地越来越多,被废弃的耕地已经连成了大片,在工地没有开进而庄稼也不再种植的这酷暑季节里,村子周围出现了一种奇特的旷野景象。过去有着大树护道的,在田间纵横着的道路上,依旧奔驰着车辆;而中间大片大片的庄稼地里则在收获了最后一季麦子以后再无人管理。野草在炽烈的干旱里只等待着一场雨就可以疯长起来,

中午的时候,赤日炎炎,我骑车走到这里,站在大杨树下,依然还有风凉。历史在衔接的缝隙里出现的这个空档,成为我驻足凝望的风景。远远的车辆像是积木一样被看不见的手推着过去,又推着过来。不知道是哪个完全不知愁滋味的儿童或者神仙,在做这样的意趣不尽的游戏,乐此不疲,对于周围已经占据了三分之一路面的管道预置墙头垒砌之类,保持着一种视而不见浑然不觉的大度与豁然。

千百年来围绕村庄的农作景象将和那从村边倾斜而过的周汉河一样永远消失,麦田和玉米地、荷塘和菜园都将变成钢筋水泥的热岛效应。在“不需要粮食了啊”的老旧的疑问中,这一代人将彻底终结自己和自己的先人在大地上重复着进行了无数个春夏秋冬的劳作轮回。

从现在驻足的这个位置上,还能浮现出仿佛就在眼前的那个十几年前的阴雨的下午,在从县城出来不远的这个小公路路口上,众多的庄稼人围坐在戏台下仰着脑袋看古装老戏的场景。还有某个秋意盎然上午时分,在朱河村东的田间地头上看见一丛种在看秋的小房前的菊花的明媚。

那滹沱河周汉河流域的平原乡间的古老景象并非没有缺陷,但是怎么有缺陷也都还是在农作的范畴之内。而自此之后,一切都将成为只有曾经经历过的人才有的头脑中的印象。这样的惋惜和感叹也许是陈腐的,但是总之是不违逆自然的。有人预言,总有一天我们还不得不将水泥地面铲除,恢复种植那时候一定已经很金贵了的粮食和蔬菜。因为在一个只有建筑的世界上,最值钱的东西一定会重新成为庄稼和植被。

其实仅就人类历史的经验、人类生活场景的美学价值来说,毫不怜惜消灭掉庄稼和植被,一律搞成建筑、搞成钢筋水泥本身就已经是大逆不道。只是那样未来的报应将是对着所有人的,不仅仅是现在这些政绩与挣钱动力下的疯狂推动者们。而恰恰是他们都已经有了退路,都准备在升官发财之后移民国外,严格限制城市化进程的国外,保持着大自然与人类生活的和谐一致的景象的国外,去享受后半辈子天人合一的好生活去了。

在剩了半条命的蟠桃村外,我终于鼓足了勇气,从最后的高树下的阴凉里走进了酷热的阳光。永远告别了这一片我曾经很喜欢漫游的地方,忍受着灼人的炙热,继续走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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