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尼斯:童年是你忍受暮年的力量
10月28日下午三点,诗人阿多尼斯,出现在北京外国语大学的校园里。这位85岁的叙利亚老头儿,身着灰色毛呢西装、深蓝色牛仔裤,踩踏着北京深秋的清冷;不过,脖子上围着的粉色围巾,衬着他的笑意和爱意,把凉意驱逐了个干净。
这场名为《与阿多尼斯一起,寻找世界的诗意》的访谈,由阿多尼斯和诗人树才先生共同完成,担任全程翻译的,是阿多尼斯诗作中文译者、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薛庆国先生。回避了以往媒体专访中有关种族、政权、宗教等敏感话题,两位诗人的对话,使阿多尼斯更多回归到作为诗人的身份上,往来交谈,显露出更多的文学气息。
阿多尼斯原名阿里·艾哈迈德·赛义德·伊斯伯尔,是叙利亚著名诗人,他1930年生于叙利亚海边一个叫卡萨宾的小村庄,13岁时开始创作诗歌。1980年,因黎巴嫩战争,阿多尼斯逃亡出国。这位伊斯兰国家的异见人士不为同胞所容,被迫离开故土。
旅居巴黎的阿多尼斯,至今仍然用母语阿拉伯语创作,他说那是他语言上的母亲,而只有母语才是诗人创作的语言。讲座临近结束时,阿多尼斯为大家念诵了自己的诗歌,双唇开合之间,母语如流水般淌出,他的表情静默沉郁,让人看到了诗歌的神圣。
阿多尼斯寄语中国诗歌网网友
“闪光地生活/写一首诗/前行/增加大地的宽广”
最后,阿多尼斯亲笔题赠中国诗歌网这样一个句子。他说,这是他送给所有爱诗者的由衷之言。
现场放映阿多尼斯纪录片
现场|对话篇
薛庆国:欢迎热爱诗歌的朋友,因为阿多尼斯来到这里。介绍来宾:叙利亚著名诗人阿多尼斯;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阿拉伯专家菲拉兹;著名诗人、翻译家树才,著名诗人、著名翻译家汪剑钊;以及诗人毛毛女士。
“旅行是疲惫的,唯一能实现旅行和疲惫完美融合的,是爱”
阿多尼斯:我非常高兴再一次来到中国这个伟大的国家,感谢各位,尤其感谢开场朗诵诗歌的女同学,朗诵让我想起自己的童年。
树才:阿多尼斯这几日从巴黎到台北,参加台北诗歌节,但是他知道自己在中国大陆有很多读者,所以他赶来了北京。他这一路都是在旅行。那么我想请阿多尼斯谈谈,旅行在你的诗歌,你的生命里有什么的意义?
阿多尼斯:我从我个人的体会来回答你的这个问题,对于我来说,生命就是一场旅行,人来自未知,向着死亡终点出发。诗歌也是一场旅行,在自我经验中旅行,我们日常生活中理解的旅行,是从一座城市到另外一座城市,这种旅行肯定会影响诗人对世界的看法,也会影响他的词语,让他创造出新的词语。我的诗歌是建立在旅行之上的,只有旅行才让我不断变化。赫拉克利特的名言,人永远不会踏入同一条河流。所以旅行就是反映了世界变化的本质。
旅行是疲惫的,旅行和疲惫之间的关系:疲惫又影响了旅行者的休息方式,在疲惫的时候他会考虑怎样更好的休息。提问是一种疲惫,回答也是一种疲惫,人最大的疲惫就是死亡,死亡是旅行的最基本的成分之一,正如疲惫是旅行最基本的成分之一,人生就是不断在征服死亡的过程。对我来说,唯一能实现旅行和疲惫完美融合的是爱。
阿多尼斯发言
“写诗,要忘记你的理性,因为理性经验是相似的”
树才:“爱”这个词,是人间得以拯救的最终法宝。阿多尼斯了不起的是,思想有特殊的深度。生命就是一场旅行,旅行中的所有寻找,就是寻找他诗人的位置。我的问题是,在诗人活泼的思想中,是怎样寻找诗歌的语言形象?
阿多尼斯:提的问题很有深度,我很难回答。在阿拉伯国家,年轻的诗人去拜访评论家,怎样才能写好诗,并给他朗诵了诗。评论家说你去背下所有阿拉伯古诗,后来年轻人来了说已经背下了再次来,评论家说你走吧,忘了再来。
写诗,你要忘记你的理性,因为理性的经验是相似的,而诗歌是表达想象、梦和身体。没有人做同样的梦,每人都有自己的梦、想象和身体,但这种不同并不是要带来矛盾和冲突,诗歌就是要让人的认知变得更加丰富。诗歌的空间不是相同的世界,而是有参与者的世界。在文学史上,有很多表达共性的诗人,表达的思想是很多人熟知的。共同的人,对诗歌的理解反映不同的文化。有些人,喜欢重复过去的一切,但是也有一些不愿意重复,无论是在思想上还是诗歌上。
简而言之,世界诗歌史上有两个流派,一个是对现实的再现,一个是主张创造我们不了解的一切。这决定了诗歌的语言不同,意识形态也好,宗教也好,都是认为自己能提供给这个世界绝对的真实和知识。
在阿拉伯语中,不存在单数的诗人,只存在复数的诗人,不存在阿拉伯诗歌,只存在阿拉伯不同诗人的诗歌。每一位伟大的诗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独特的世界。
我们在谈论诗歌的标准的时候,我作为读者读了诗歌,我在判断一首诗的价值的时候,我就会问,这首诗是否展示了与我读过的诗不一样的地方,如果没有,只是让我想起了读过的其他的诗歌,对我来说,这首诗就不是一首伟大的诗。相反一首诗,如果让我了解了不了解的事物和观念,那么这样的一首诗就是对我有价值的诗,因为它让我从一种状态过渡到另外一种状态。
“坚持用母语写作,是对母语忠诚的一种表达”
树才:稳定与变化,诗歌里的新和旧,思想和语言,讲的是这个辩证的关系。思想总是以命题的方式呈现。下一个问题:对语言的认知,对阿拉伯语和法语的感情有何不同,为何坚持用阿拉伯语写作?
阿多尼斯:就这个问题,法语和阿拉伯语的感情问题,人只有一个母亲,但是人可能有好几个父亲,母语是与自己身体贴得最近的语言,只有母语才能是诗人创作的语言,所以我用母语也就阿拉伯语来写作。但是除了母语,我们也需要父语,我的父语就是法语。
曾有一个阿拉伯古代哲学家说过这样的话,美从根本上来说是外来的。母语还需要父语来给她受精。对我来说,法语是我的文化语言,汲取文化养分的语言,而不是创作语言。从世界范围来看,也很少有用母语之外语言的诗人,里尔克艾略特曾用法语写诗,但是不太成功。贝克特是能用双语写作,但是那是散文。很少见到有用两种语言写出非常有价值的诗歌来,这在世界文学史上都是这样。对于我来说,母语是我出生、哭喊和我发出第一声呐喊的语言,是我身体的语言。
阿拉伯语言是一种很美好的语言,但是阿拉伯的文化现状导致阿拉伯人不了解自己的价值,今天几乎找不出一个读者,能说一口完美无缺的阿拉伯语,甚至你拿一篇文章让他读,读得完全没有错误,也找不出。一个连自己的语言不了解的人,怎么能指望他了解其他事物。非常遗憾的是,今天阿拉伯国家已经堕落,而且面临着很多危险。因此我坚持要用阿拉伯语写作,并且我要用巅峰时的美好的阿拉伯语来写,以表示对阿拉伯语之美的忠诚,以反抗文化和语言的堕落。
阿多尼斯在现场朗诵诗作
“未来的文化,是建立在翻译之上的”
树才:寻找世界的诗意,这个诗意当然有很多在母语里,但也有很多在经过翻译的文本中,比如庆国兄翻译《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所以我请阿多尼斯讲一讲,对于诗中最不能翻译的形象、隐喻、句子和双关语,我想怎么看待诗歌中的可翻译和不可翻译,这两个每个做翻译工作的朋友都会遇到的问题。
阿多尼斯:我的诗歌在翻译中获得成功,首先归功于伟大的汉语,其次是译者,最后才和我的创作有一点关系。我很高兴我的诗歌由薛庆国翻译成汉语,受到很多中国朋友的欢迎。翻译是一个很古老的问题,在古希腊中有这样的话:一切翻译都是叛逆,历史经验表明,有的时候一个人要表现忠诚,那么是需要一丝叛逆。叛逆为了更高层次上的忠诚。我还认为翻译意味着未来的文化,所以未来的文化是建立在翻译之上的,因此我要对在座的学习外语的朋友说,你们学习了外语,你们就掌握了未来的文化。
现场|问答篇
童心,始终留在身体里
Q:首先感谢阿多尼斯来中国,今天天公也很作美,北京很少有这样的好天气。在《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里有这样一句话:童年是让你可以忍受暮年的那股力量。在阿多尼斯的诗歌里,我们可以发现有很多具有童心的想象。我想问阿多尼斯,怎么看待诗歌与童心,尤其是您现在85岁的高龄下。
阿多尼斯:感谢你的问题,我出生在一个非常穷困的农村,我们家离大海不远,从小我就没有见过汽车、电话和电线,在13岁之前我没进过学校,可以说我几乎没度过童年。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是在田野里干农活。但是童心还是留在我的身体之中,在步入老年之后,我发现了自己的童年。一切把老年和童年分开的桥梁,在我这里是不存在的,到了老年我更加珍视童年,到了老年我过上了童年的生活,以此来补偿我未曾有过的童年。
我为什么在老年还能保持童心,我为什么在老年还保持着童心,秘密就是爱。在于我对生命的爱,对事物的爱,对他人的爱,爱同时远离恨,因为恨让人远离人性,恨是矮化了的工具。所以我劝你,去爱吧。
中国和中国诗歌,都是光明而伟大的
Q:请问阿多尼斯先生,您对中国的印象是怎样的?对中国的诗歌的未来是怎样看的?
阿多尼斯:要回答对一个国家了解的印象,你必须要更多体验,在那里生活,在中国的体验是微不足道的,和伟大的中国文化、更伟大的中国人民相比,都无法让做出客观的判断。我对于中国的印象是浮光掠影,1986我第一次来到中国,那个时候在座的大多数朋友都还没出生。那么1986年的中国和2015年的中国,完全是两个世界。可以说,在中国这30多年发生的改变,是全世界最重要的改变。无论有人说中国还面临多少困难,还存在多少问题,但是中国发生的这样的变化是让人惊讶的。总而言之,我对中国的第一个印象,就是这里发生的巨变让我感到惊讶。那么中国诗歌的未来是怎样的?如果把诗歌理解为一种不停的改变,当前世界的现状,从这个方向理解,诗歌而不是诗篇,那么我可以说中国的诗歌是光明而伟大的,正如中国的未来是光明而伟大的。
阿多尼斯为中国诗歌网网友题赠诗句
把身体分割,散落在叙利亚活着和死去的一切身上
Q:阿多尼斯老师您好,我的这个问题或许会有一点悲伤,您有一首小诗说,一个人无论走多远,都走不出童年的小村庄。我们都知道,叙利亚现在或许是面目全非了,那么您对您的故乡是怎么看的?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的诗歌能做什么呢?您诗歌里所说的愤怒和反抗,是您对战争的愤怒和反抗吗?谢谢!
阿多尼斯:刚刚的问题让我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私密的、感性的、情绪的世界,我总觉得,在别人面前说自己有点不安,我就简要谈谈叙利亚的情况,说到叙利亚的悲剧,我脑子里浮现的是海滩上死去的那个男孩的背影,他独自一人,他没有武器,也没从参加过战争,可能也就是刚刚才能记住自己母亲的名字。对于我来说,这死去的男孩,浓缩了整个叙利亚的苦难。
在自然界,可能有洪水和地震等自然灾害发生,美国和西方让这样的灾难发生在叙利亚,之前没有任何人会预见这种灾难。叙利亚无论你说独裁和暴政也好,无论他怎样,也不应该遭受着一切。而且尽管叙利亚独裁,但是他们在教育文化等发展很好,在阿拉伯世界里是最好的,堪称阿拉伯世界的楷模,在这片土地上,叙利亚曾是人类文明的摇篮。或许解释这些的原因就是历史的荒诞,阿拉伯有一句古诗:我把我的身体分割成许多身体。我想用这样的一句古诗来回答,我把我的身体分割成许多身体,散落在叙利亚活着或死去的一切身体上。我们千万不要人民和政权混为一谈,因为政权可能会垮台,会消失,但是人民不会消失。把人民和政权混为一谈,这是最大的错误。
看到大自然,就会想到母亲
Q:在您和母亲重合的85年的旅行中,我想问一下,最让你印象深刻的片段是什么?
阿多尼斯:说到关于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不会写字,我和她的关系不是理性的文化上的关系,而是天然的关系。在我的印象里,母亲永远和大自然联系在一起,她要么是在田头,要么是在草地,对于我来说,母亲就和水、河流、自然一样,所以我今天无论走到任何地方,当我看到大自然,我就会想起我的母亲。
中国诗歌网 王云飞 杨思思 报道/马捷 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