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四川•纪念大熊猫科学发现150周年】赵良冶 ‖ 大熊猫栖息地“申遗”纪实
一
大熊猫栖息地申报世界自然遗产，一个全世界关注的话题，对野生大熊猫保护而言，具有里程碑意义。
戴维·谢泊尔博士 ( 左二）、威廉·华蔚林博士 ( 右一 )、吕植主任 ( 中 ) 在保护区考察
大熊猫栖息地“申遗”，要以中国政府名义报送，世界遗产委员会收到申报材料后，委托咨询机构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实地考察评估，征求专家意见，形成最终报告。报告经世界自然保护联盟讨论后，再提交世界遗产大会决定批准与否。其中，世界自然保护联盟的实地考察评估，是“申遗”关键一环。
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成立于 1948 年，是世界上规模最大、历史最悠久的全球性非营利环保机构， 也是自然环境保护和可持续发展领域唯一作为联合国大会永久观察员的国际组织。各国政府及非政府机构都能参加，总部设瑞士格朗。其宗旨是保护自然的完整性和多样性，确保自然资源的平衡和可持续发展。中国作为世界上生物种类最丰富的国家之一，1996年加入该联盟。目前，世界自然保护联盟由近百个国家、上百个政府机构和800多个非政府机构组成，设有6个专家委员会，拥有来自180 多个国家的上万名科学家，在全世界自然生态、资源保护中地位举足轻重。
大熊猫保护工作长期受中国政府重视，“申遗”有很好的基础。1988年，大熊猫列为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1992年，开始实施“中国保护大熊猫及其栖息地工程”；2002年，启动“全国野生动植物保护及自然保护区建设工程”之时，大熊猫在15个（类）重点保护物种中排名第一。国际上，大熊猫名列世界十大濒临灭绝野生动物之首，还是濒危物种保护的代言和象征。
大熊猫栖息地成为世界自然遗产，全世界早有共识。否则，世界自然基金会怎么会以大熊猫为会徽、会旗，还有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美国国家动物园之友等动物保护组织的会徽，也纷纷效仿。
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更是直截了当，提出：中国申报自然遗产，最重要的就是大熊猫保护，就申报这个项目！
此事非同小可，关乎四川乃至中国。国家平衡协调统筹全局，决定整合邛崃山脉8个自然保护区，齐心协力“申遗”。2002年9月，审查通过的“四川大熊猫栖息地——卧龙·四姑娘山·夹金山脉”项目，包括“申报文本”及“保护规划”，由国家建设部部长代表缔约国中国，在中英文本上签名，递交世界遗产委员会。
四川大熊猫栖息地——卧龙·四姑娘山·夹金山 （图片来自网络）
定位准，涵盖面广。“申遗”由阿坝州上升为四川省，共有成都、雅安、阿坝、甘孜4个市（州）的12个县参与。“申遗”提名地面积 9500 多平方公里，其中核心区面积 5300 多平方公里，南北长180公里，东西宽 40—70 公里，是中国最大最完整的大熊猫栖息地，30%的野生熊猫在此繁衍生息。
世界自然遗产、国家AAAA级旅游景区、国家级风景名胜区、国家地质公园、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四川大熊猫栖息地四姑娘山（图片来自网络）
报告提交了，但每年世界遗产大会，一个国家只能申报一个项目。2004年，世界遗产大会修改规定，每个国家一年可申报两个项目，其中一个必须是自然遗产。赓即，经国务院批准，2005年中国“申遗”推荐项目，报四川大熊猫栖息地和殷墟遗址。
大熊猫种群生存最大的威胁，并非天敌和疾病，栖息地的人为破坏，才是根本原因。抓住要害，栖息地“申遗”，关键在提名地环境综合整治，矿山污染、水电站开发、乱砍滥伐必须禁止。
以林业部门为重点，建立完善森林管护站，管护人员对大熊猫栖息区实行全天候巡护。大熊猫生存环境、迁徙、主食竹类分布、伴生动物活动、社区人员活动等情况，随时掌握；备好大量文档资料，包括大熊猫种群动态、监测路线、栖息地地图、抢救现场照片等；深入乡村，宣传相关法律法规，动员民众爱护生态家园，支持栖息地“申遗”。
2005年5月11日，四川省人民政府召开新闻发布会，正式宣布：四川大熊猫栖息地为中国政府 2006年度世界自然遗产正式提名项目，将在第30 届世界遗产大会上审议。期盼已久的“申遗”考察评估，确定当年秋进行。
二
2005 年国庆前夕，大熊猫栖息地“申遗”正式迎检。
“申遗”考察团包括首席专家、世界自然保护联盟保护地主席、澳大利亚野生动物保护协会主席戴维 · 谢泊尔博士，英国野生动植物保护国际中国项目经理威廉 · 华蔚林博士，世界自然基金会中国物种保护区负责人、北京大学自然保护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执行主任吕植，西华师范大学教授胡锦矗，中科院动物所研究员汪松、何其芬等。
考察团此行两项任务：考察并做出评估，形成考察报告。整个行程历时10天，精彩看点包括天全县夜间观察水鹿，宝兴县徒步穿越大熊猫栖息地，小金县考察四姑娘山海子沟高山生态环境、地质演变及冰川景观，卧龙了解大熊猫栖息地保护、参观研究中心。
其中，宝兴徒步野外考察，最惊险也最刺激。
10月1日，宝兴县阿尔芒·戴维雕像前，又走来一个戴维。跨越上百年，为了大熊猫，两个戴维先后来到夹金山。一个多世纪前，戴维神父走进穆坪（现宝兴县），发现并制作了大熊猫模式标本，将这神话般的物种介绍给世界；今天，命运之神安排戴维博士走进宝兴，率团考察评估四川大熊猫栖息地“申遗”情况，完成戴维神父未竟之志。
阿尔芒·戴维雕像（图片来自网络）
临近退休的宝兴县林业局局长崔学振，参与 “申遗”全过程，陪同专家徒步穿越大熊猫栖息地。
首站邓池沟天主教堂，戴维 · 谢泊尔一行表达了对大熊猫学科奠基人戴维神父的景仰、对大熊猫发现地的崇敬。移步展厅，参观戴维神父生平展览，瞻仰其遗物。发黄的照片中，戴维神父身着清代服饰，神情刚毅，目光炯炯，像是思索 着夹金山那无尽奥秘。
肃立戴维神父照片前，三鞠躬后戴维 · 谢泊尔说：“两个戴维相约百年，我们的共同目标是保护自然和人类的宝贝，让大熊猫永远在栖息地生存，与人类和谐相处。”
此情此景，戴维 · 谢泊尔和专家们思绪万千。按照常理，专家实地考察从不表态，但戴维 ·谢泊尔忍不住称赞：“宝兴生物种类多，模式标本多。至今，这里共发现动物和植物模式种（亚种）151 种，以‘穆坪’二字命名的约 50 种，非常了不起。欧洲不少物种是从宝兴引种而去。”
3 天野外考察，专家们分为两组，徒步荒山野岭上百公里，了解大熊猫生存环境及生物多样性。
戴维 · 谢泊尔这一组，经永富乡中岗村、扑鸡沟，翻越海拔 3000 多米的大山，去往硗碛藏族乡的泥巴沟、蚂蝗沟。这条路线，大熊猫经常出没，只是多数地段脚下无路，荒草没膝。
天不作美，蒙蒙细雨下了一宿，崎岖的山路湿滑难行。花甲之年的戴维 · 谢泊尔身负重任，不顾劝阻，坚持与大家前行。随同者威廉 · 华蔚林，还有唯一的女性吕植，充当起戴维 · 谢泊尔同崔学振交流的翻译。
中岗沟一带多箭竹，村民们对大熊猫见惯不惊。崔学振说，就在十多天前，森林管护员报告， 一只大熊猫大摇大摆闯入村民家中，咬坏铝盆和 衣服。几天后，中岗山上的青草坪，管护员遇到 这只大熊猫，身后尾随两只幼崽。
一路走来，专家们频频发现大熊猫踪迹：用树枝和杂草铺成的窝，树洞中产崽的“产房”，新鲜的粪便和毛发……
秦岭多年，吕植对熊猫妈妈的“产房”再熟悉不过，弯下身子钻进树洞，收集幼崽粪便和毛发。
崔学振介绍，过去，村民偷偷上山，毁林垦荒种药材。惊扰野生动物不说，药材收起来，还要砍树烘烤，严重破坏生态环境。青草坪一带，早些年开始退耕还林，如今箭竹茂密，大熊猫再度成为这里的“居民”。
戴维 · 谢泊尔很感兴趣，不时问这问那，拍下熊猫活动留下的痕迹，他的无畏与严谨让人佩服。
差一点就撞上野生大熊猫，尤其让专家们激动。
途经青草坪时，管护员突然停下脚步，倾听片刻，悄声告诉崔学振，前面有熊猫。专家们将信将疑，随同管护员沿小溪前行，一探究竟。果然，前边竹林传来轻微的响动，溪流瞬间变浑浊。崔学振有经验，说大熊猫发现人，顺溪流朝山上跑了。
穿过箭竹林，迎面一棵粗大的冷杉，估计两百年以上树龄，空心的基部，被大熊猫利用，打造成舒适的窝。周边不少粪便，还有大量活动痕迹。是否跟踪追击，大家望着戴维 · 谢泊尔。博士果断摇摇头，停下脚步。很显然，再继续下去，会惊扰大熊猫。
世界自然遗产考察中，专家们尤为看重“三 性”。只要“三性”做到了，“申遗”大有希望。
一是真实性。宝兴期间，专家们通过野外观察，发现大量活动痕迹，如洞穴、粪便、啃咬过的竹叶等，确切无误证明大熊猫的存在。
二是完整性。专家们分组步行上百公里，看到大熊猫活动区域宽广并连接成片，没有人为分 割阻隔通道现象，能够保障它们相互联系和种群间交流。
三是可持续性。大熊猫得到切实有效保护，栖息地禁止人类活动，禁止砍伐林木，无工业污染。
窥一斑而知全豹。宝兴野外考察，目睹“三性”在申报地的完美体现，专家们对四川大熊猫栖息地保护工作非常肯定。还有一个意外，发生在保护区的大熊猫救助站。一只名叫“白杨”的大熊猫，摇头晃脑向戴维 · 谢泊尔迎来。专家们纷纷上前，拍拍“白杨”的额头，摸摸她漂亮的皮毛，与之合影留念。这只从野外救回的熊猫幼崽，好像明白专家们的来意，活泼可爱落落大方。
大熊猫标记领地（四川省林业和草原局 供图）
一辈子守护大熊猫，崔学振身边拯救国宝的 事不断发生。作为有心人，37 年间，宝兴人与大熊猫之间的故事，被他记录在《熊猫档案》。刚到宝兴的戴维 · 谢泊尔，翻开已经泛黄的《熊猫档案》，50 多只熊猫的不同命运，一一呈现眼前。
远的不说，仅 2001 年，就救助两只熊猫幼崽。
春节刚过，锅巴岩发现一只幼崽，被野兽所伤，又不慎跌落悬崖，左后肢摔断。两名矿工发现后，冰天雪地脱下工作服，紧紧包裹住幼崽。再找来一根木棒，抬着步行十多公里，送到大熊猫救助站。幼崽全身多处被猛兽撕裂，左后肢伤势严重，伤口感染化脓，生命垂危。简单处理伤口后，保护 区派出专车，将幼崽送往四川农业大学兽医院抢 救。专家意见必须截肢，否则性命难保！这是一 道难题，大熊猫截肢，全世界尚无先例。兽医院 专家胆大心细，40分钟后，手术宣告成功，幼崽 左腿切除三分之二。幼崽伤愈出院，取名“戴丽”。由于丧失野外生存能力，不宜放归自然，在救助 站中修养近一年，以后调往碧峰峡基地。
几个月后，初夏的硗碛山花烂漫，夹拉村张咔组几位藏族妇女结伴上山，采摘野菜。路经张咔沟口，前方一只熊猫幼崽，蜷缩一团，惊恐胆怯。 “快找妈妈去吧！”妇女们以为这是与熊猫妈妈 走失的幼崽，哄着它回到树林里面。幼崽懒懒走 上几步，又侧身躺下。不要惊扰国宝，大家分头采摘野菜。两个小时过去，幼崽原地一动不动。 情况不妙，顾不上采野菜，忙把幼崽背回家，牛 奶兑上白糖。幼崽不为所动，大口喘气，口吐白 沫，鼻涕不断。伸手一摸，浑身发烫，妇女们赶 紧电话报告保护区。经紧急抢救，幼崽脱离危险。 救助站工作人员为其取名“张咔”。
没受伤没生病的幼崽，不能随意救助。一旁的吕植提醒大家，并讲出其中道理。习性使然，熊猫妈妈外出取食竹子时，往往把幼崽留在树上或安全之地，离开几小时甚至几十小时。因此，看到独处一地的幼崽，并非熊猫妈妈遗弃宝宝，千万不要随意“抢救”，好心办错事。
兴奋不已的戴维 · 谢泊尔，不停抚摸身旁的“白杨”，由衷地感叹：“如果大熊猫语言与人类相通，它一定会代表动物们向人类表述这样的心声：保护我们，保护我们赖以生存的栖息地，就是保护人类自身。人类朋友，感谢对我们多年的关爱和艰辛的付出。美丽宝兴是我们的家园，我们已经愉快度过几百万年，并将永远在这里生活下去。”
首席专家有感而发的这番话，风趣幽默，使人们领悟到他对大熊猫保护和良好生态环境的赞赏。
合影中，乖巧的“白杨”依偎在戴维 · 谢泊尔胸前，两只灵动的眼睛充满期待，似乎在说：“大 熊猫栖息地‘申遗’，请投我们一票！”
考察结束，考察团在成都举行通气会。会上，戴维 · 谢泊尔对四川如此评价：政府和市民在保护大熊猫方面做了很多工作，取得较好成绩。我对政府保护大熊猫的印象非常深刻。同时，首席专家建议，栖息地管理要加强，道路建设、当地经济发展要尽量避免对栖息地造成破碎化影响。
考察团归去，世界自然保护联盟保护地委员会根据考察情况，进行先期评估。然后组织知名专家，讨论评估报告初稿，对大熊猫栖息地“申遗” 进行咨询。综合各方意见，2006 年 3 月评估报告完成，提交缔约国及世界遗产委员会，并在 7 月 召开的世界遗产大会上评审。
三
2006 年 7 月 12 日，立陶宛首都维尔纽斯。
第 30 届世界遗产大会进入关键时刻，即将对 相关国家申报的 37 个自然、文化遗产逐项投票表决。立陶宛外交部长担任大会执行主席，世界遗 产委员会由 21 个国家派出的高级别人士组成。世界顶级专家汇聚会场，用挑剔苛刻的眼光审视每 个申报项目，投下慎重的一票。
开局不利，摩洛哥申报项目未获通过。
接下来，评审第二个项目——中国四川大熊猫栖息地“申遗”。
首先，由戴维 · 谢泊尔介绍实地考察所见所闻、项目评估情况，对四川大熊猫栖息地保护现状给予高度评价。这是一个热门话题，以色列、加拿大、肯尼亚等国代表争相发言，全力支持大熊猫“申遗”，感谢中国政府作出的卓越贡献。接着，21名世界遗产委员会成员一致举手通过，将中国四川大熊猫栖息地列入《世界遗产名录》。
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专家戴维·谢泊尔与大熊猫（图片来源：中国林业网）
大会执行主席一锤定音，全场掌声雷动。
此次大会，申报世界自然遗产的9个项目，被否决7个，只有大熊猫栖息地“申遗”全票入选。全部赞成票，在世界遗产大会审议通过的项目中不多见。
当晚，中国方面举行庆祝酒会，祝贺大熊猫栖息地“申遗”成功。中国外交部、建设部、四川省政府、中国驻立陶宛大使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各方人士出席酒会，戴维 · 谢泊尔应邀参加。提到四川之行，戴维 · 谢泊尔酒杯高举，为中国大熊猫栖息地列入《世界遗产名录》，一醉方休。
天遂人愿，维尔纽斯传出的喜讯，回应了全世界的期盼。
（原载《巴蜀史志》2019年第2期，总第222期）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赵良冶（雅安市文联原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