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对《形而上学》开篇的阐释
在海德格尔看来,《形而上学》第一卷是亚里士多德著作的核心文本之一。在“亚里士多德书”的草本即“那托普报告”中,他把关于这一文本的阐释置于《尼各马可伦理学》第六卷和《物理学》前三卷之间,认为它起到了重要的过渡作用。海德格尔认为,这一文本不只是对《形而上学》全书的引论,更是对亚里士多德哲学乃至整个希腊哲学的精辟概括。原因在于,其中出现了古希腊哲学的基本概念和主导问题。从文本本身来看,《形而上学》第一卷可以分为三个部分。第1—3章是全书的引论;第4—10章是对亚里士多德之前的哲学史的梳理;第11章则是对柏拉图理念论的批判。在此,我们将目光集中于第1—3章。这部分的内容可概述如下:人们从感知中得到最初的知识;其中,“看”的作用最为显著。此外,根据亚里士多德的观点,人和其他生物的不同之处在于,人可以从经验中学习,并发展出某种技艺。而技艺产生于考虑,人们可以给出事物产生的原因。科学源于将技艺用于与必要的生存需求无关的问题。最后,智慧是关于特定本原和原因的知识。在原则上,科学与普遍者相关,而不必知道个别事物。而智慧关乎最高科学,不局限于某个专门领域,而关乎事物整体。
《形而上学》开篇第一句话,通常被译为“求知是人的本性”。海德格尔则将其翻译为“所有人本身就朝向观看、欲求观看”。用“欲求观看”取代“求知”表明:在海德格尔看来,重要的不是获得某种产品意义上的知识,而是理解我们所看到的东西(知识是某种理解事物的方式,但不是唯一的方式)。这里的“观看”,不是单纯的觉知(aisthesis),而是理解性的观看(eidos,eidenai)。例如,当我们看到一张棕色的桌子时,我们说看到了桌子,而不说看到了棕色(除非我们特别强调事物的某一种属性)。我们能觉知的,是事物的属性;但我们能理解的,则是事物整体。我们看到的桌子,是在整个意蕴关联中呈现出来的某个“用具”,而不是某个孤立的客体及其属性。
值得注意的是,柏拉图的idea,亚里士多德的eidos,都源于希腊语的“观看”。这些术语被海德格尔看作古希腊哲学的基本概念,两者都被海德格尔译作“外观”(Aussehen)。事物通过外观显露自己(sich erscheinen),而后者又构成了事物向我们显露的基础。“外观”不是只有认识论上的意义,更重要的是实践方面的意义。“外观”塑造了我们认识事物的观点和视角,构成了我们的世界观的基础。也就是说,我们观看世界的视角,本身就是被塑造的产物。所谓的“教化”,就是根据某种榜样(Vor-bild)塑造世界观。
在文本中,亚里士多德区分了五种不同的观看阶段,它们分别是:感知(记忆)、经验、技艺、知识和智慧。海德格尔认为,这五个阶段是逐渐上升的过程,而且这种上升基于一种日常的比较性视角。对这一视角的发现,构成了海德格尔理解亚里士多德文本的基础。以下我们首先勾勒出每一个阶段的特点及其相对于上一阶段的推进(主要集中于前三个阶段),然后指出这个贯穿其中的比较性视角。
在感知中,有两种因素最为突出:视觉和听觉。这两种感觉与触觉不一样,属于远距离的感觉。以视觉为例。视觉相对于其他感觉具有优先性,这体现在:它使得我们熟悉周围环境,且显明了许多区分。在区分中,事物的多重规定向我们显现,于是出现了比较的可能性。感知和记忆的区分在于:感知是当下发生的,而记忆则增加了时间的维度。通过记忆,原本局限于当下的事物可能跨越时间。这样一来,我们的视域就变得更为广阔。此时,比较不仅发生于空间维度,还发生于时间维度。记忆的优点在于使人能够应对曾经经历过的生活难题。因为有了记忆,所以人们在相似的处境下,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正是在感知和记忆的基础之上,我们可以形成经验。经验的基本模式是:“如若……,那么……”。如若出现了这样或那样的情况,那我就得这样或那样地行动和应对。如果说在感知中事物的发生是偶然的、随意的,那么在经验中就出现了某种可靠性和稳定性,我们能够把握住某种特定的关联。经验之后的观看阶段是技艺。值得指出的是,技艺是一种“知”。掌握技艺的人,不只是从事具体行动的人,而是对该行动有一定的熟知(sich auskennen)。在古希腊人看来,只有人才能掌握技,因为技艺中包含logos,后者是人区分于动物的关键。在亚里士多德看来,经验和技艺的区别是:前者是知其然,后者是知其所以然。如果说经验的基本模式是“如若……那么……”,技艺的基本模式则是“因为……所以……”。“如若……那么……”指的是从一种情况到另一种情况,某个道理都适用。这是一种类比的逻辑,但它没有解释为何可以如此类比。而“因为……所以……”的模式则为这一类比的逻辑提供了理论支撑。通过“原因”范畴的提出,人们对世界的理解达到了一种高度:它超出了每一个个案,而构想出了某种普遍的东西。这是从具体到普遍、从“如此存在”到“什么存在”的上升。普遍的东西,如原因、形式、本质等,适用于每一种情形,具有普遍有效性。基于此,海德格尔认为,贯穿于从感知到智慧的比较性视角就是:理解的不断深入。这一视角有两个特征:其一,日常交道(行动要素)的逐渐减少;其二,形式之物(认知要素)的逐渐显现。换句话说,具体的东西逐渐消失,普遍的东西逐渐显现。
从经验到技艺构成一个分水岭:经验侧重于行,而技艺侧重于知。在此,古希腊哲学的基本问题,即知与行、普遍与具体的关系问题出现了。亚里士多德认为,对于带有特定目的的实用性行为而言,经验比技艺更有用和可靠。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经验针对的是具体案例,而技艺作为一种“知晓”则朝向普遍。事实上,经验和技艺究竟孰高孰低,取决于我们的视角。以实用性计,经验的确是更高级的阶段;而从对事物的理解来看,技艺则是更高级的阶段。掌握技艺的人,能够统领全局,且能教导他人。技艺和经验的关系,可类比于脑与手的关系,脑负责指引和领导,而手则负责具体操作。在海德格尔看来,西方哲学的问题就在于,过分强调脑的作用、理性的作用,而忽视了在具体处境之下的具体实行。从手到脑的过渡并没有错,且合乎人类欲求更多理解的本性。但过于重视理性而忽视执行,重视普遍而忽视具体,则导致了西方形而上学“理论至上”的传统,这一点是成问题的。
值得指出的是,海德格尔在论述经验的时候,将其和“明智”联系在一起。而我们知道,他对形而上学传统的质疑和克服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归结为:以明智模式取代技艺模式(后者是现代技术性世界观的基础)。由此可见,海德格尔之所以如此看重《形而上学》的开篇部分,是想回到原初的生活处境中,将日常生活经验这个被遗忘的环节重新挖掘出来。在此,经验显然不是认识论传统中的一个概念,而是某种意蕴关联整体及对此的亲熟状态。在这个基础之上,海德格尔对亚里士多德哲学乃至整个希腊哲学的重新诠释,才得以建构起来。
(作者单位:湖南大学岳麓书院)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作者:王宏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