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摄生活》-<向天而歌>-连载23
上午
悲哀和伟大
早饭后盲宣队背上庞杂的行囊折回旧寨村,我则到三十里外的下庄乡小南庄村看望老一代盲艺人张存慧的遗孀——郭扣梅。其实,郭扣梅是张存慧哥哥张考慧的媳妇,考慧去世了,存慧就和嫂子一起过了。在太行山民俗里,这叫“续亲”。这个词没有褒贬,因为娶媳妇难,一个守寡的女人再嫁也难,所以在太行山里“续亲”现象很普遍。
从寺坪到小南庄,路不难走,途中有“老井村”路口、手踪崖、黑龙潭等。
老井村是拍了电影《老井》以后有了名的,它隐藏在太行深处的深处,与周边的村庄都相距甚远,很少有人进老井村,包括左权盲人宣传队也好多年没有进老井村了。但是有一个时期,天下几个最好的电影人吴天明、张艺谋、吕丽萍都驻扎在这里,拍出了一部震撼人心的作品。尽管这里的人更喜欢盲艺人的艺术而不是张艺谋的艺术,但是离开太行山,没有人可以漠视《老井》的存在。
为什么不能漠视《老井》?一个学者说:
发生在太行山这个老井村的故事,多么深刻地揭示了中华民族的生命动力和悲剧性的命运。它的含义几乎可以象征性地涵盖整个民族历史。因此,它才达到了一种与世界对话的高度。
老井村的本名叫石玉峧。石玉峧向来是以封闭著称于左权县。传说《老井》摄制组到了他们村,村里的人拉着他们的手问:“县城里的日本人走了没有?”这个夸张的说法折射出这里的人是怎样的不开化和孤陋寡闻。据说,当他们听说已经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村里人就站在村中心的碾盘上宣布:石玉峧人民共和国成立了!
而张艺谋来到这里,与左权人看到的石玉峧不同。他在给朋友的信中表达了“藏在肚里,不轻易拿出来”的感受——
这是深山中一个美丽的小村落,极度的缺水,却使它蒙上一层悲凉。村民们白天要干活,晚上不敢睡,全村的人遍山去找水。在山洼里,石头凹里,搜得那半瓢泥汤,小心万般地捧回来。常有半道上跌跤的,于是便洒翻那泥汤,坐在地上哭,哭声在山中传得很远。许多人为找水摔断手和腿,终生不得行走。没有女子愿意嫁到这山村,村里长大的姑娘也都奔了平川,三百人的小村,光棍儿就占了男性的三分之一。人们为找水,年年打井,年年无水,废井竟有一百五十眼。我们去看了那废井,在坚硬的石层上,用人力挖出十数丈深来,我不知这些庄稼汉们要流多少汗!就算一年打一口,贫困的日子该已挨过一百五十年吧?这就是中国人,悲哀和伟大的民族!
县上的人从不来这里,公社的领导也鲜见。摄制组的车停在村口,全村便风一般开:“北京来人解决水啦!”于是,男男女女,大人小孩,半村的人跟在我们后面走,山道上石子哗哗作响,几百只脚扬起兴奋的灰尘。他们给我们捧来炸油条和鸡蛋汤,自己的孩子喝的
却是玉米糊糊。摄制组离开村子时,二十五岁的村民委员会主任带着乡亲们送到村口,含着泪对天明说:“老吴,帮助我们解决了这一口水,全村人给你立碑啊!”我永远忘不了这张二十五岁青年的脸,以及几百张黑瘦的庄稼汉和孩子们期待的面孔和眼中的泪水。我不知道在我们伟大的共和国内,还有多少石玉峧村?
我特别能理解旺泉对老井村那深厚的情感,那是使人终生难忘的,就像我对当年插队的陕西关中北倪村,就像我对现在这太行山中小小的村落,这些山里人。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它常常使我们这些“文化人”在混混浊浊的生活中,于心灵深处生出一点纯净,生出永不泯灭的一点爱来。
小说《老井》和电影《老井》里都写到了盲艺人,我仿佛听到了他们演唱的酸曲,给苦难的太行山夜晚带来的一些粗糙的暧昧.
作者简介:
刘红庆
传记作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推广者。作品有:《沈从文家事》《向天而歌——太行盲艺人的故事》《向天而歌又十年》《亲圪蛋——唱开花调的人们》《佛心学侠——田青和他所可以改变的》《导盲犬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