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瓷一样冷白的梁实秋与地火一样燃烧的鲁迅172
(原标题《细瓷与地火》)
梁实秋也许是天才,但他这一生做了很多匠人的工作,比如编教材、编字典、翻译莎士比亚全集等。
所有这些,不能说不重要,但这是他人——聪明人——可以替代的工作。
编教材,在我看来,他不一定比资深教师编得好,这些教师可能更会统筹考虑,让学生吸收的“营养”更加均衡、全面,而绝不会以自己的喜好定取舍。从“与抗战无关论”可以看出,梁实秋至少是一个跟着自己的感觉走的人,自己喜欢“雅舍小品”之类的东西,他主持的副刊就往这方面去强调,也不论抗日战争这一中华民族所处的特殊时期和特殊环境。换言之,他基本上不考虑客观的社会效果和公众感受,他只做自以为是的事。如此从自己喜好出发的人,充其量,就是一个同仁刊物主编的料,召集冰心、徐志摩之类的同道中人,在自家的杂志上大谈人类的大爱和自家与陆小曼的小爱,还有“梁实秋是一朵花”(冰心语)的雄性的“花”,与塑料的花及自然的花……此外,一切视而不见。视而不见的东西也就不存在了。哪怕在美国时形影不离、一生友谊甚笃的闻一多,他的那一滩“死水”,梁实秋也是自然而然地看不见。倒是他和徐志摩的耳朵,能听到国人听不到的“音”,他们的耳朵是经过西洋的点化,能过滤隆隆的炮火声和人世间的叹息声,留下的一律是如我一样“愚蠢的大众”听不到的绝妙之“音”了。编教材,需要兼顾方方面面,各种写作门类,各种写作风格,梁实秋编的教材,如果真是体现了他的意志的话,充满阴柔之气是肯定的,他会把李逵也变成“一朵花”的。那会好到哪里去呢?我持十分怀疑的态度。
至于字典,那是知识含量和技术含量很大的事,也需要各个学科的通力合作,才能臻于科学。我有听说写作应该具有个人风格,没有听说哪一部辞典或字典是需要个人风格的。我要说的是,如果带有梁氏标记的辞典或字典,不会是好的货色。我要进一步表达的是,梁实秋去折腾这些需要各学科一群人通力合作才能做得相对好的事,是对他个人才华的一种极大浪费——如果他在写那些风格类如小女子散文的“雅舍小品”之外,真有什么才华的话。
至于梁实秋翻译了《莎士比亚全集》,折腾了三四十年,完工以后又是祝贺,又是庆祝,在我看来,有点太过煞有介事。后人也翻译过莎士比亚,朱生豪翻译的《莎士比亚全集》、方平翻译的《莎士比亚悲剧五种》和《莎士比亚喜剧五种》,与梁实秋的译本对比,也不见得就相差十万八千里。据译界方家称,方平的译本甚至要比梁实秋的好。我把梁译与方译对比着读,方译肯定要比梁译顺畅。可是,我也不见朱生豪和方平用了三四十年的时间,也不见又是祝贺又是酒会,也没听说是什么伟大的工程。我要说的是,梁实秋做的这些事,是有一定意义的,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换一句话说,这是梁实秋能做别人也能做的事。人不能太势利,仿佛他的名气大了,他翻译的什么东东,便就格外的有成就,有意义,甚而至于是什么“伟大”了。之所以三四十年才做完,这只能证明这个被冰心称为是“一朵花”的男人,太有士大夫的慢条斯理,用大白话说,就是此人效率太低,太会享受生活。
梁实秋、徐志摩这类“英美派”,从整体上看,他们一生相对比较追求完美生活和诗化生活,喝茶啊,听戏啊,还要组织如胡适说的像老鼠和狐狸一样成群结队泡在一起你吹捧我我恭维你的什么沙龙,有的甚至还要泡妞,生活的品味仿佛很高。比如梁实秋,每天晚上八九点就得上床,早上起来就要散步。如此高品位的健康生活,一部莎士比亚,不折腾他三四十年,那也奇了怪了。
他们、尤其梁实秋,和鲁迅完全不是一派人物,鲁迅是吃草挤奶,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都用到了工作上;鲁迅是“惯于长夜过春时”,在子夜,在最黑暗的时刻,他在聆听人类的心跳,当梁实秋们在晨曦中优雅地散步时,鲁迅才带着夜的黑暗,沉沉入睡。梁实秋的文字,是他对外在生活把玩的精致记录。你想知道什么是所谓的梁实秋散文吗?你就看那景德镇出产的细瓷,你就看细瓷上面艺人(注意,我这里说的是艺人,不是艺术家)画的工笔画,这些作品是有看头的,或许还耐品味,在有钱人那里也可以卖一个大价钱,也相当于所谓淑女闺房的小摆设,和法国香水摆在一起是一种小点染。但是,它们绝无生的灵气,更不要说灵魂了,好像当代高科技生产的塑料花,上面甚至含着露水,真到了和伪币一样真的程度,终于还不是真的。这就是梁实秋的散文。我的话还算客气的了,有的人说,梁实秋的笔实在是相当的秃,擅长描写些苍蝇在老婆鼻子上飞舞的情趣。
鲁迅呢,鲁迅所有的文字是血写的文字,是用他的寿命折成的墨迹,是青翠的活的野草,如果有花,也是旷野中带刺的野玫瑰。鲁迅死了,但他的血脉在他的字里行间搏动,这种搏动被无限地扩大着,让每一个藏书者的书柜震动,破裂,倾倒……这种搏动连接着大地,引发了王蒙大师说的“地震”,于是,“吃人”的世界变成了一片废墟,鲁迅在废墟上狂笑,鲁迅的笑又聚成了一股呼啸的风,就像《呼啸山庄》中那蔑视一切的风,旧世界的一切污浊都被席卷而去了。于是,胡适带了一班人马,在这片鲁迅造成的白茫茫的大地上,计划着新中国的未来。啊,鲁迅,当他醒来时,他怎么可能为了一点寿数,像梁实秋一样优雅地散步呢?他说:“赶快做!”也如胡适所说,狮子和老虎都是独来独往的,这个独自来到人间又独自辞别这个可憎恶的世界的瘦小的老头——他是奔向荒冢的匆匆过客。“赶快做”!他点燃了一枝烟,又开始了燃烧自己生命的过程。烟头上那鬼火在一闪一闪的,那是这个坟场一般的人世间对鲁迅唯有的温情的笑;那也是地狱的召唤,天天、时时在召唤着他:朋友,来吧,我们不要去他们的天堂,来我们自己的地狱吧,来与暗夜的鬼们一起过我们自己的日子吧!是的,鲁迅是不去他们的天堂的,所以,他蔑视着蔑视者的蔑视,连眼珠也不转过去,冷冷地,冷冷地说:一个也不宽恕!他像希刺厉克夫一样,咬牙切齿地咆哮着,恨恨地,恨恨地说:那是你们的天堂,我宁可下我的地狱。是的,那是士大夫和正人君子的天堂!鲁迅牵挂的是,已经捐了门槛的祥林嫂是不是还彷徨在天堂的门前,阿Q那画得不够圆的东东,能不能成为通往极乐世界的通行证?
朋友,这就是我们可以在鲁迅的墨迹感受生命脉动的原因,这就是可以用《鲁迅全集》预测社会“地震”级数的原因——从这个意义上说,王蒙是有先见之明、真懂鲁迅的当代伟人啊!
是的,“鲁迅可以引发地震”,当然同时可以震碎梁实秋这样士大夫或正人君子的那冷冷的细白细白的像薛宝钗和袭人脖子上那一圈冷白的嫩肉一样的种种细瓷。
细瓷,还有那高大的冰山,上接冰天,天上冻云弥漫,片片如鱼鳞模样。山麓有冰树,枝叶都如松杉。一切冰冷,一切青白。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衰朽。
上下四旁无不冰冷,青白,一如梁实秋的脸。而一切青白冰雪之上,却有红影无数,纠结如珊瑚,这是死火,这是地火,这是那在地狱中鲁迅的灵魂探出了冰谷,一缕鬼样的黑烟仿佛从那细瓷的魔瓶中、又仿佛从那山麓的冷白的冰面,升起,袅袅的,升起……
沉默啊沉默,不是在沉默中暴发,便是在沉默中死亡……(2010年6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