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尔努达和萨尔瓦多】 身体不知道的诗
这篇文章写的是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27454896/这17首情诗背后的故事。
那个夏天,我遇见X,开始为他写《给身体的诗》。考虑到自己当时的年龄,我自始至终都明白,作为年长者爱上他无疑是荒谬的。但是我也知道(无须任何理由),一生中,总有一些时刻需要我们毫无保留地将一切托付给命运,跳下悬崖,坚信自己不会摔得头破血流。我想,哪怕我曾经爱过,也从未这样深爱过,要描摹这份迟到的爱,未及落笔,诗已自成。
——塞尔努达,1958年
一.
也许在地狱里时间
有和这里不同的
度量……
人们说,在那里,时间
倒着走。
……
那样会奇怪吧
一开始就遗忘
再为你沉迷,一切都
因你兴奋,只要有你,
再到你最初的蒙昧
最后是我们的相遇。
——《漫游》
1951年夏天,墨西哥城,Tacuba大街,埃尔库莱斯健身房。
萨尔瓦多·阿利伊埃里是这里的常客,20岁半的他是半职业的体操运动员,几乎每天都会来这家健身房训练。他很漂亮,身材修长健美,走在街上时常会被男人吹口哨,自己都承认“我都不敢在胡亚雷斯大道上散步,会有人贸然上前搭讪的”。然而尽管同性追求者层出不穷,萨尔瓦多是不折不扣的异性恋(彼时已经结婚,有一个年岁尚小的儿子),曾经是芭蕾舞演员的他正是因为行当里同性恋太多不堪其扰才转行体操的。
萨尔瓦多每隔三天都会看到同一个说着安达卢西亚口音西语的西班牙人来健身房做一些腹部的小幅度练习和少量器械运动。不知为何,西班牙人眉眼间的东西让年轻的萨尔瓦多觉得与其说这个西班牙人是来锻炼身体,不如说是为了消磨深刻的孤独感。许是自己一半意大利血统带来了“半个外国人”的自我认知,萨尔瓦多对这个100%的外国人有莫名的认同感。
路易斯·塞尔努达年近49岁,从当时任教的美国大学告假半年在墨西哥休养。他每隔三天去埃尔库莱斯健身房做一些腹部的小幅度练习和少量器械运动。那是墨西哥人对西班牙移民颇为敏感和敌视的年月,一日,塞尔努达的安达卢西亚口音和西班牙人身份遭到了健身房里本地人的嘲弄和耻笑,一个陌生的年轻人站出来极力回护他。后来健身房的人再看到塞尔努达进门,就会冲着这年轻人喊:“萨尔瓦多,你那个'叔叔’来了!”,回击应声而起:“什么叔叔!这是我的朋友!”
二.
我知道这个画面
永远钉在脑海
不是你,是我生命中
爱情的影子
在时间终止之前。
这样我的爱是可见的,
赐予我同样的恩典
让我饱受折磨,哭泣,绝望
一时间尝尽所有,一时间
又举我攀上生命的云巅,
感受唯有被拣选的子民
才能珍藏的甘甜。
——《你的影子》
墨西哥城,马德里大街和起义大道的交汇处一幢大楼,二层。
这是塞尔努达在墨西哥的住所。刚刚离婚的萨尔瓦多有时会来这儿,熟悉了之后便将体操垫一并搬来,煞有介事地做起训练来。塞尔努达总是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着年轻人赤裸着身体做各种奇异的动作,一边抽着烟在纸上写写画画。萨尔瓦多不知道他在写什么,又感觉如果探头去看是没有教养的行为,便也作罢。他只知道这个人是教授,所以只当他是在备课。
有时会有另外的人来拜访,比如帕斯,比如阿尔托拉吉雷。他们会和塞尔努达喝上几杯,说些诗人间才会有的谈话。萨尔瓦多并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觉得“他们都是很智慧的人”,便也在一旁安静地听着,无聊了就起身去冰箱里给自己倒杯冰水。更多的时候房子里只有他们两人。塞尔努达会做好吃的蛋糕,会在鸡蛋里放上一点牛奶。做出的蛋糕大都是两人分着吃掉。后来萨尔瓦多也被获准下厨做点吃的。
三.
撬开时间的大门,
你呼唤迟来多时的爱人。
——《迟》
墨西哥城,本杰明·富兰克林图书馆。
萨尔瓦多给塞尔努达讲自己失败的恋爱经历,后者劝他多看书多学习冲淡这些记忆,并随即自告奋勇陪他去图书馆借书。这一次,和后来的很多次,萨尔瓦多都是抱着去借一本化学方面或是体操方面书籍的想法出发,最终却是塞尔努达在书架间抽出一本印着自己名字的书,于是两人带着这本书回到家。萨尔瓦多看书,塞尔努达继续写写画画。时间如是流。
塞尔努达给萨尔瓦多写了一本诗集,叫《给身体的诗》,但是萨尔瓦多不知道。多年以后,他才独自一人,在书架间,看到这本书。
四.
你和我的爱,当我望着
你的身体睡去
天将破晓。一位神祉也是这样
望着他的创造。
——《一个人和他的爱》(此节译文来自@okapi)
墨西哥,Acapulco。
3天。
他们坐着长途汽车去海边,萨尔瓦多的记忆里,自己游泳的时候,塞尔努达总在写字。
他们住在海滨公路旁的小旅馆,面对着罗盖塔海滩。一个房间,两张分开的床。
他们最亲密的接触至多是很紧的拥抱和面颊上的亲吻。
五.
上升之路,
下降之途,
殊途同归;我只要
终有一天,此地彼地,
恨或爱,遗忘或者纪念,
你在那里,我的地狱,我的天堂。
——《漫游》
半年假期结束后,塞尔努达回到美国,1952年假期再次去墨西哥。这次假期结束回美国之后,他辞去了教授的工作,“鬼使神差一般,我辞职时毫不犹豫。爱情把我拉向墨西哥。”
1952年11月塞尔努达移居墨西哥。
“1952年11月,我定居墨西哥。那时我就决定不让别人为我的这一举动承担责任,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能说自己永远不会后悔,但是我对爱情的乞求不过是一些瞬间,已然近乎永恒,尼采所说的那种深刻的永恒。我还能期待爱情给我什么更多的吗?还需要更多吗?”
六.
如果我告诉你,
爱如何给予
他生存和疯狂的缘由,
你不会理解。
所以我什么都不说。
你的美丽,毫不自知地
用圈套俘获人心
却继续前行。就这样,为每一瞬间的
相伴,我都已付出代价:
这痛苦和欲望的地狱。
——《身体的代价》
1952年至1953年间,塞尔努达去看了很多场萨尔瓦多的体操比赛。有一次杂志上本想夸奖萨尔瓦多拥有墨西哥最好的espalda(背),却印漏了字母l变成了espada(剑),塞尔努达从此将错就错,总是喊他“墨西哥最好的剑”先生。
他们去博物馆看展览,去剧场看纽约芭蕾舞团的表演,去Olimpia电影院看电影,在电影院旁乌拉圭大街一家著名的餐馆吃饭。
塞尔努达有时对萨尔瓦多开玩笑说:“现在《神曲》的精髓已经潜移默化地被你吸收了。”
七.
拯救他或者审判他,
只是你不要留他
继续活着,却失去你。
——《拯救者(萨尔瓦多)》
“萨尔瓦奥尔(Salvador在塞尔努达浓重的安达卢西亚口音里变成了Salvaor),你不能再这样流连酒吧女色,你是结了婚的人,要尊重你的妻子。”——后来他还是离了婚。
“萨尔瓦奥尔,看你的鞋子!你没鞋子穿了么?我要给你买一双。”
“萨尔瓦多有不预警就消失的习惯。直到现在,我从来没能让他在离开前告诉我一声。过程总是:我们约好一个地点,他不出现。”
八.
我们的相伴有定期,
一如生命中其他种种,
有一天,我或你,
没有显而易见的借口,
我们不再见面。你预感到了吗?
我有预感,我一直有此预感。
——《后记》
1954年,萨尔瓦多应征入伍,成为一名海军,跟随舰船开始自己从小梦寐以求的环游之旅。
他们没有再见过面。
1963年,已经退伍的萨尔瓦多在墨西哥城再次结婚。他知道塞尔努达就住在同一座城市的Tres Cruces大街。
1963年,萨尔瓦多拿到了全国体操比赛的一项锦标,得到Espalda先生的称号。曾经开玩笑去掉字母l叫他Espada先生的人已经不在。
九.
待到将死的时刻
(如果死亡可以
预言,计算),
你的照片会在我身旁,
像今天一样对我微笑,
照亮我暗淡支离的存在,
用爱,世上独一无二的光。
——《后记》
1963年11月5日,塞尔努达去世。
萨尔瓦多为在自己第二次婚姻中诞生的小儿子起名但丁。
十.
饱受折磨,但是什么都别说,
这种爱
说出口就被玷污:
……
如果要死,带着这爱去死;
如果要活,带着这爱去活。
生死之间,闭上嘴,
——《开口之后》
2010年。
80岁的萨尔瓦多已是儿孙满堂。
“也许路易斯觉得如果我们之间发生了肉体上的关系,就会毁掉相处的快乐。”
“很多时候,我们不用说话,就能发现相通之处。”
“因为杂志弄错了一次,他就总开我玩笑,喊我'最佳剑先生’。”
“我喜欢他教育我,他教会了我很多。”
“我不是同性恋,也不是双性恋,我爱他是因为他有一种高一层的感情,就像你在爱一位神。”
“我再没有过像他那样的朋友。他是那种你一辈子只会遇见一次的朋友。”
“我很想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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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翻译那些诗的时候,我没想过诗的背后是这样的故事。直到读了他传记中的相关章节,看了他的回忆录。
我最好的朋友说:其实对方不是不懂吧,只是不肯接受罢了。闪亮的青年,蜜色的肌肤每一寸都流露着甜蜜。但是这份甜蜜含进嘴里只有苦涩,不曾开始也就不会结束,不曾得到也就不会失去,生命最后时光,他依然和自己的爱一起,在房间里安静的呼吸,如影随形。
我想我不能说得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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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书目:
① Antonio Rivero Taravillo, Luis Cernuda: Años de exilio (1938-1963), Madrid: Siruela, 2011.
② Luis Cernuda, Prosa I (Obra Completa Volumen II), Madrid: Siruela, 2002 (4ª edició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