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湖北
几年前又一次出陕不再走潼关路,而是南下秦岭,沿汉江溯入鄂西北。我的家乡流传着张邋遢的故事,看过的第一本武侠小说是《倚天屠龙记》,这一程“绕路”便旨在武当山。秉着对“道教第一山”的敬仰,我在刚进山的磨针井就弃车而行,茫茫三十五里步行至南岩宫已近黄昏,又踩着夜色赶到了金顶下方的分金岭。次日清早,我如愿以偿地看到了日照金顶,还听见了晨扫的小道士给卖香火的姑娘说:“紫霄宫的斋饭比金顶好吃多了,好想快一点轮岗过去”。这样的对话想必在明王朝“南修武当”的鼎盛期也有过讨论,但山下的“治世玄岳”牌坊已没有了汉水泛舟的香客,就连官道也略微改了改走向。道非常道,又有什么是不变的?
武当山金顶日出
2个月后我又回到了湖北,在鄂东一座小城给大学同学当伴郎。这是我第一次来武汉都市圈的下属县市,而和关中那些熟悉的小城镇一样,这里朴实又市侩,最实际的体面就是落户到那个大都市。这里的市容又像那座大城羞于示人的角落,有福不一定同享,有难却要同当。不过这次的旅程是那么新鲜——三省交界处我们飞跃了长江和鄱阳湖,去迎接他那位“太原王氏”后裔的新娘;我又从黄州摆渡去了鄂州,翻过《赤壁赋》的千古一叹,便是洋澜湖的你侬我侬和梁子湖的武昌鱼肴。到处都是水灵灵的,云梦泽褪去,留下了淡水成分的千湖之省。就像甜水版的西藏,但湖水不圣洁,充满着世俗的快乐。上善若水,尤道如此吧。
鄂州洋澜湖
大江东去,我却要溯江而上、再跨秦巴——现代交通随心组合出回家路线,不用过多计较山川隔阂。夜色甫降,我在宜昌搭上翻坝车西去,抵达了三峡库首的太平溪码头。乘务大妈摆起了高速公路开通的龙门阵,说快艇已经停完,她们的过夜客轮也不知哪一班就是末班了。库区静水上的甲板格外平稳,航行灯的光柱不时扫过,只有发动机轰鸣作响,这样的夜晚最适合胡思乱想。我想起了两坝一峡游轮经过的大拐弯,那场为人少知的石牌保卫战和宜昌大撤退一样,已逢性命攸关;还有一个以宜昌为背景、却能够穷尽天地的玄幻网文,提到上一个鼠年的那场大地震,起爆原点正是长江龙脉冲入开阔平原的西陵峡口南津关。
西陵峡东段,“最后的三峡”
很快我又重回荆楚大地,这一次接到了《孤独星球》第一版湖北的工作,下榻于江汉平原的小城钟祥。正值早春3月,汉江两岸的油菜花黄得冒油,蟠龙菜蒸出了绕梁不绝的香气,一派“湖广熟、天下足”的憧憬。虎踞龙蟠的名菜揭示了钟祥的辉煌:明朝中叶,这里的兴献王府机缘巧合之下走出了嘉靖皇帝,贵为“世界文化遗产”的明显陵正是世宗皇帝这位“湖北伢”父子情深的见证。京师的皇权在千里之外的钟祥有过这样的构建,但隐蔽的黄仙洞显然更合我的胃口。“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钻出溶洞来到了水磨坪村,相传几百年来人口总是维持在80人左右的规模,走一人来一人、娶一人嫁一人、生一人死一人。
明显陵,某些方面比起十三陵还要出彩
80人小村生老病死的记录寥寥,但也只能浓缩在冷冰冰的数字和排比句中。放眼望去的青翠山峦,已属于大洪山南麓。这座出了湖北大概就没人知道的小型山脉,在省内略有名气,靠的是一棵棵银杏古树。虽然没有赶上最美的黄叶期,但这不妨碍我漫步在钱冲村和洛阳镇的遮天树伞下——洛阳镇,相传名字便来自于西晋永嘉南渡的洛阳移民。大洪山东北麓,另一个出了湖北可能就没人知道的地方——安陆,小小的白兆山也曾迎来了远方的客旅,并且一住就是十年。李白“酒隐安陆”,在白兆山当起了许宰相家的上门女婿,那首《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就是他听闻孟浩然要东去扬州,从这里赶赴江夏(今武昌)而作的送别诗。
白兆山顶的诗仙巨像,最风光的上门女婿
正是在远非热门旅游区的地方,为LP调研的过程才乐趣丛生——若是自己出游,这些地方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列入行程单。比如江汉平原和北部的连绵低山——但这里正是湖广“鱼米之乡”的腹地,自从大泽褪去,便承受了荆楚先民的深耕细作,又在近几十年来被“保卫大武汉”和“耕地红线”的重担压着。美食是地域文化最直观的载体,这一路的襄阳、钟祥、荆州、仙桃、鄂州……都是那么好吃;湖北最著名的蒸菜,说不定烹饪方式的最初灵感,便是飘渺湖面上的氤氲水气呢!我在江汉平原走的最后一站,洪湖市,这里的蒸菜也是小有名气。在赤壁古战场摆渡过江,我又登上了鄂赣交界的九宫山,夕阳随风车转动,甲申时光宛若轮回。
通山县九宫山的天池
一年多前编辑告诉我:“《湖北》又加印了”。那一刻我们是多么开心,毕竟纸媒风光不再、电商如火如荼,湖北又算一个旅游资源并不丰富的省份——编辑正是湖北恩施人,我也和武汉结下了不解之缘。10余年前我曾在珞珈山下蹉跎四年,度过了难忘的“武大郎”岁月:乐意将“国立武汉大学”读成“学大汉武立国”,乐意将樱顶老图书馆比作魔法学校大礼堂,乐意在夏天走进珞珈山下的防空隧道,乐意在冬日钻入广八路上的烧烤棚子,乐意在春天樱花季为躲避游客晚上才出门,乐意在秋高气爽时陶醉于更好看的五彩山林,也乐意给远道而来的朋友讲述,老斋舍住进的前辈学生,对着张学良大喊:“不抵抗将军,打回东北去”。
武昌东湖的月夜
过了江是大汉口。我们的《湖北》,汉口由一位地道的汉口姑娘兼武大学姐撰写——她在夏天吃热干面,非要就着一份带冰渣的绿红豆沙才行。这一边是最早的“国标滋养”,离开江汉路商业街到处是法国梧桐,洞庭和鄱阳二街夹着时髦的巴公房子。码头城市又总是鱼龙混杂,各路消息飞得漫天遍野,谣言和真相横生难辨:有趣不过管不住的魔术瘾,可怕当属现实中的双钉案。而我最想去见证的竟是1938年大空战:武汉人爬上屋顶,为每一架被击落的敌机而拍手叫好。平凡的小生命,不应只剩下兔死狐悲的情绪。就像某位作家写的:武汉,不过是一座我熟悉的城市;因为爱恋过,一个无情的人,顺带,也渐渐爱恋这无情的大城。
武汉长江大桥
何止这一座城?还有这一个省,形状像极了奔游向海的一条鱼儿。我相信“九省通衢”的这片大地,虽不像邻省那般擅长包装,但山川壮丽一点也不输。为Discover Hubei夹册供字之际,我已经又一次地神游和怀念。期待归去:
找一家刁角小店,叫一盘清炒红菜薹;
跑一次武汉马拉松,不停地上桥下桥;
拜谒四祖寺和五祖寺,在黄梅县问禅;
天门南站下车,再去仙桃吃沔阳三蒸;
初夏赴潜江,在小龙虾一条街吃虾子;
趁着银杏的黄叶期,再走一遭大洪山;
在南津关蹦极,住西陵峡口的悬崖客栈;
徒步三把刀,用步行的方式看“最后的三峡”;
巴东乘船到培石,像古人那样经过“楚蜀鸿沟”;
去恩施补齐湖北版图,玩转“中国仙本那”躲避峡。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惟愿是真正的、健康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