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津往事(1) | 枞阳方言广播:义津街的老茶馆
我离开故乡义津,已有半个多世纪了。历史的长河虽然把我和故乡的距离越拉越远,但义津那些曾经很有趣的故事,直到现在还浮现在眼前。小镇别看它小,但小镇的人并不简单。他们可以绝处逢生,可以苦中作乐,可以随时哭,随时笑,可以把很苦的日子过得丰富多彩,还可以吹、拉、弹、唱,疯狂起来能把小镇闹他个天翻地覆。
小镇的故事很多,想写好它更不容易,说实在话就凭我这点“鸟”水平,想把义津那么多鲜活的人和事写出来,实在是太难了。但反过来又想,我是义津人,写义津责无旁贷,写得好与不好那是另一回事。
他,当年已近四十,只知他姓关,不知其大名,未成家。据说是庐江人,因在家乡无法立足,便只身跑到义津,在上街陈家大饭店附近租了一间房子便安顿下来,闲呆了一段很长时间,无所事事。义津人看在眼里,想在心里。这人长此下去不是办法,肯定要出问题。于是街道决定聘用他为更夫,每月也有十块钱左右的收入,维持生计不成问题。这位大哥没有让义津人失望,还真的很认真地打起更来。每到傍晚,华灯初上,义津人就会听到他有节奏的打更声。或由远而近,或由近而远,敲锣声和叫喊声一齐而来。只见他一手拧锣,另一只手拿锣锤敲锣,边走边敲,边敲边喊:大家注意㖿,防火防盗喂;水缸装满水,灶下少放柴也;关好门和窗,防止贼进来也!……走一小段路,又按上述内容重复一遍。周而复始,从不懈怠。街前街后,上街下街,直到天明才回家休息。他虽然很辛苦,但小镇人在他的更声吆喝中,享受着安宁、美好和幸福的生活,他也赢得了小镇人的信任和厚爱。就这样,一个更夫不久喜结良缘,又不久还喜得一个如花似玉的闺女。
看来人只要善良、勤劳、认真、负责,都有美好的未来。
大约在一九五三年,义津来了一对“洋教师”夫妇。男的叫张宏溪,女的叫何兰波。他们就住在离我不远的“大院墙”(地名)。之所以称他们为洋教师,因为他们确实很“洋”,和那些教私塾的“土”先生相比确实有天壤之别。教私塾的那些先生我见过,他们也教过我书。常常穿着灰不溜秋的长袍,阴气沉沉,一副贫困潦倒相。一天到晚只教什么“山水田,狗牛羊,人手足,刀尺……”,很枯燥无味。他们大多在三十多岁以上,土里土气。而这两位,穿着时髦,光鲜亮丽。那位张先生中等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长长四方脸,皮肤白皙,五官端正,棱角分明。梳着小分头,头发乌黑,苍蝇都钉不住。记得春天里穿一套白色西装,夏天白衬衫扎在浅灰色的裤子里,皮鞋擦得锃亮,整个人风度翩翩,气宇轩昂。哪个女人见到他不怦然心动,那一定是脑子出了问题。他是教语文的,据说语文教得不错,讲起课来妙语连珠,精彩纷呈。他的妻子何兰波,衣着得体,落落大方。丰满而不失苗条,开朗而极富优雅。她是教音乐的,她的歌喉就像百灵鸟。她经常唱的那个什么“二呀嘛二郎山,高呀嘛高万丈,……,康藏交通被它挡,被它挡……,解放军,英雄汉……”这歌声直到现在还常在耳边回响,只可惜因时间久远,歌词记不得了。她经常放学后回到居住的小院内,高歌一曲,让周围邻居纷纷前来观赏,直呼好听。并鼓掌加油,不唱他几首是过不了关的。各位看看,这两位和那些私塾先生相比,是不是“一个是‘洋’老师,一个是‘土’先生”呢。
这两位在我的心目中,那是金童玉女,是天使。让我崇拜得五体投地,我十分羡慕和向往他们,也十分崇拜他们所承教的学校——义津小学。可以说从某种意义上是他们影响了我的求学之路,让我的人生有了一次正确选择。
我的本房有位大脚大娘,心直口快。儿子娶了媳妇,一旦有家庭矛盾,她便踏着破鞋,在街上边走边破口大骂:我操他娘,这是什么世道?小时候是老娘的奶好,现在是烧锅的大体(腿)好。其意是儿子讨了老婆对老娘就不好了。那时我小,听不懂这些话,便问母亲,母亲说小孩子家不要问这些事,以后你长大了就知道了。她也是苦命人,靠讨饭养活三个儿子,小儿子在1954年的春天得暴病身亡,待到老大老二成家后,她只享了几年福便撒手西去。
她是好人,也是义津著名的“大炮筒子”,这个炮筒子一旦开起火来十分猛烈。
我的隔壁还有位叫“破竹篙”的女人,常常头上用一条毛巾扎着,像是打了一道箍。是头痛或者是头晕,不得而知。只听到她经常吼叫:短命鬼的,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每天晚上都要找老娘的麻烦,老娘已不是从前了迈,经不起你折腾了哦……她的老板(丈夫)是篾匠,低头做活,默不作声,任她叫骂。是有点愧疚,还是活忙?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并不知晓。为什么她大清早就骂自己的男人,年少的我,当然就更不知道了。
有位姓余的小男人,人称大萝卜。之所以叫他小男人,是因为他的长相酷像个小婆娘。矮矮的个子,圆鼓脸,巴头巴脑的,笑起来像哭。为什么又叫他大萝卜?因为他讲话口齿不清,瓮声瓮气的,还带着鼻音。整合体形和说话风格,故又称他为大萝卜。就是这样的货色唱起黄梅戏来,还真的有模有样。他经常在戏里扮演媒婆、旅店老板、妓院老妪等什么的。这个大萝卜,演什么像什么,他演的戏常常让人笑得肚子都疼。我们一碰到他,大萝卜、大萝卜地叫个不停,他也从不气恼。
枞阳盛产大萝卜,而这个大萝卜却是个活宝。因为他给义津人带来无数欢乐,而且分文不取。
街上有两位“小宰相”,一位姓盛,另一位姓张,各具特色。姓盛的在上街,姓张的在下街,开药店的。这两位如碰到一起,一场好戏必将上演,比试结果常常是平分秋色,难定输赢。因篇幅所限就只说说这位姓盛的吧。此公当年约三十岁左右,开个小杂货店,小白脸,中等身材,两眼炯炯有神。他能知前三百年奇闻逸事,能预测后两百年没落兴衰,聪明得很,抬起杠来口若悬河,火花四射。在义津黄梅剧团司职二胡,胡琴确实拉得不错。因此,享有“义津小宰相”的美誉。
和他相处,没有点口才,肚子里没有点货,你就等着出“洋相”吧。
这是关于父亲的。那年,我家的黄烟店就在义津中街许家弄堂右下隔壁,对面是篾匠店,主人姓萧,排行老大,人称萧大爷。一天篾匠店来了位不速之客,在买篾货的过程中发生了争执,后还动起手来。这位顾客近四十岁,黄皮肤,瘦不拉肌的,一旦动起手来却出奇的干脆利落,打得萧篾匠节节败退,毫无还手之力。这一切都被在对门刨黄烟的父亲看在眼里。眼看萧篾匠要吃大亏,父亲把烟刨子一放,跑到对门去拉架。这厮可能占着有两下子,不依不饶,还要打萧篾匠。这一下父亲不乐意了,飞起一弹腿便把这厮弹得蹭蹭蹭倒退七、八步,碰到墻壁才停了下来。什么篾篮、篾箩也压坏不少。只这一下他老实了,把弄坏的东西都赔偿了。街上围观的人和邻居纷纷称赞:原来小爷(父亲排行老小)还有一套,真还没有看出来。当然最感动的还是萧篾匠,后来特地称肉感谢,当然父亲是不会收的。并告诉萧篾匠,对门对户的,不必见外。其实父亲的武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只是跟人家瞟学一点而已。义津更厉害的应该是吴生鳌了。他的钢叉舞得天花乱坠,虎虎生风。每天早晨在义津小学操场上,一玩就是一个多小时,还参加过省武术比赛呢。
不过从此以后,我在小伙伴中的腰杆子似乎也硬了不少。
土改不久,义津来了三个“狠人”,都是当兵的,转业到义津安家落户。据说是解放军的什么班长、排长。这三人的共同点就是老婆都很漂亮;在义津享有很高的地位和权威,连政府都让三分,人们见到他们都点头哈腰。其中一个X跛子,据说是汤沟人。先找了一个很漂亮的女人,说是唱黄梅戏的,因不生育就像扔抹布一样扔掉了。很快又找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他找老婆就像买白菜一样容易,一口气生了八、九、十个孩子,具体有多少,后来就不知道了。他在街上走路都是横的,见谁不顺眼必一顿臭骂,久而久之,街上的小朋友见到他都躲得远远的。如果哪家小孩吵夜,只要一说x跛子来了,吓得哭声立即停止。还有中街的那位,听说骚劲非常大。经常大白天莫名奇妙地就把老婆拖到房间里,一番云雨欢乐之后,又恢复平静。而下街的那位,却总是不苟言笑,阴沉着脸,像是谁借了他的米而还了他的稻。但他的老婆却苗条清秀,小嘴能说会道。
这,就是义津三位狠人在人们心目中的印象。
下街头还有个老兵,抗美援朝回来,娶了老婆,生了一大堆小孩,估计有七、八个。家里穷得叮当响,经常揭不开锅,几个人穿一条裤子,轮流穿,冬天里小孩子只能躲在冰冷的被窝里不敢起床。他家靠炸油条等其他小吃度日。记得每天早晨大约七、八点钟的样子,他家都要派一个小女孩,大约十一、二岁,头不梳,脸不洗,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就这副模样,竟让她拿着一个小托盘,里面摆了几根油条,几块锅巴,还有糍糕、狮子头之类的点心,沿街上下叫卖。他家的东西像是铁匠铺出来的产品,黑不溜秋的,不知道可有人买?就这样他仍风趣幽默。他形容那时人们喝酒吃饭的样子是:眼睛像打闪(闪电的意思),筷子像雨点,喉咙似水剪(过去老房子天井接水的装置,一般是白铁做的)。经常在喝酒吃饭时边吃边表演,常常惹得轰堂大笑。义津只要一“出会”(类似于化妆游行),他常扮演蚌壳精,站在高跷上,腾挪跳跃,常把小鱼小虾夹得乱叫,也把打鱼的老渔翁惹得团团转,好玩极了。
正月里舞龙灯,他不是舞龙头,便是舞龙尾,给义津人带来了无数欢乐。
义津的商店并不是天黑后就关门歇业,还要点煤油吊灯,开着门或半开着门,以方便顾客。我的恶作剧便从这里开始。通常是下午就用废纸或者荷叶,里面包上锅烟、灶灰或尘土或者石灰,还有更缺德更脏的东西包在里面。趁人不备往门里狠劲一甩,弄得满堂大屋污秽不堪,一片狼藉。气得主人连连跳脚,破口大骂,哪家小狗日的怎么这样害,让老子逮到非宰了不可。我则已经跑得很远很远,在开怀大笑呢!每到天黑,他就挑着担子上街了。一头是小炉灶,小锅里热气腾腾;另一头挑着锅、碗,汤匙子,肉馅,作料……等等,还有劈好的小木柴。扁担上还吊着一盏小马灯,照亮前行。他挑着担子一边走一边摇着小铜鼓,一边吆喝:卖混饨啰~,我的混饨好吃呐,快来一碗吧……,边走边喊边摇铜鼓,很有节奏。特别是那清脆悦耳的铜鼓声,打破了小镇夜晚的宁静,也给小镇增加了一道靓丽的风景。每当他的担子上街时,我常把预先准备好的破木凳、大土石块放在街心,自己则躲在暗处,想看他被绊得人仰马翻,锅破碗碎,我则乐在其中。还好,每次都有惊无险。若干年后,回忆起这些荒唐往事,我直骂自己混蛋,真想狠狠扇自己几个耳光。小镇的故事很多很多……,就是用八条大船也难以装完。上面的这些小故事,只能是茫茫大海中的点点滴滴。还有精明的商人,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算盘顶在头上打也不差分毫。像方玉龙杂货店,许谦和染坊,小狗屌香店……更有著名的马回膏药,万春堂药店,吴福康西医……后来有了义津卫生院,里面有位吴驼子医生,医术十分了得。也有书法大家,我只记得春节的大红门第(门对)上,那个字写得龙飞凤舞,气势非凡。更有风流韵事,才子佳人。当年义津就出了不少大学生,什么复旦的,南开的,华师大的,还有芜湖的什么大学……什么小寡妇偷人,大姑娘不好好念书转眼就跟人跑了,还有的喜欢撒泼耍赖,动不动就在地上打滚,企图以闹取胜……等等。什么打铁的,做豆腐的,开饭店炒菜的,铜匠做秤的,炸油条的,开糖坊的,打洋袜子的,阉猪割卵子的,镀牙齿的,开鱼行、米行的,卖小猪的,卖小牛的,扎纸屋的,还有专门给人挑水糊嘴的,扯挂面的……,他们每天都在坚持自己的人生,描写自己多彩的岁月。乔孬子剃头手艺在义津堪称一绝,他可根据头型配发型,让丑陋不堪的脸变得光鲜亮丽,判若两人。他们之中,有的性格像“冲天炮”,一点就着。有的则是慢而稳,老虎来了也要看看是公是母。小镇,每天都在上演着不同而精彩的故事,上演着锅碗瓢勺交响曲,上演着悲欢离合。小镇人就是以这样的方式,送走了逝去的岁月,又迎来崭新的今天和美好的明天。只可惜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小镇逐渐没落,风华不再。如今只剩下老人、小孩和狗,还有几只懒洋洋的鸡。据说小镇要做开发性保护,恢复老街老景,这是不错的选择。但曾经的往事,曾经的繁荣,恐怕只能留在历史的长河中。本文的初衷,是想提醒现在的义津人,还有以后的义津人,不能忘记义津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