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尧典》中的四星疑案

刘 忠 战

0. 引言

尧舜时代是中华上古文明的一部分,这本是毋容置疑的,司马迁《史记》里有“五帝本纪”的文字记述,公元前五世纪,由孔子等儒家收集畄世遗篇而成的《尚书》,以“尧典”作为开篇,《春秋》、《礼记》等典籍中都不乏谈及尧舜的篇章。但近代西方学者怀疑“尧舜”乃至“夏朝”只是一个“神话传说”,国内也有学者迷疑附和。怀疑者的理由是:夏代以及与夏相连接的商代都没有夏的任何文字记载,考古资料也未找到证明“国家建制”的有力证据,“夏”充其量是一个传说中的氏族部落。所以有学者感叹:“中华史将面临五千年文明,三千年历史”的尴尬局面。目前的编年史,仅始于西周共和元年——公元前841年,再向上溯,就成为“有王无年”的历史“故事“。

1996年,国家启动“夏商周断代工程”,曾组织各领域170名专家进行了联合攻关,由于殷墟考古的贡献,编年史可上延至公元前17世纪的商初,但对于夏的论证仍存争议。有关疑似夏文物的鉴定,依赖碳-14同位素检测法,此法30%以上的误差率难于准确定年,且争议不断。另一种天文学鉴定法浮出水面,曾给研究者投来一缕希望,其准确度远高于碳-14,但必须依据详实的天象资料,好在中国人信奉“天人合一”,无论朝野都有连续监测天象的传统,也留下了不少天象资料。现代科学已经掌握某些天象变化规律,可以根据古代天象记录推知事件发生的年代。其中春秋墓藏竹简——《竹书纪年》,记有“懿王元年,天再旦于郑”,天文学家依据日食规律推算为公元前899年4月21日黎明时的一次日食,因发生在晨曦初现时,故只见两次天亮(再旦),未见日食。由此精确定位了商懿王元年,也为推算其它年代建立了基准。然而,在“断代”工程中,更加引人注目的是《尚书·尧典》中的“四星”(下称“尧典·四星”),有关“四星”的记述遍见于《礼记》、《春秋》、《山海经》、《史记》等古典,研究者对此给予了更大的希望,也许借助“岁差原理”能解开帝尧定年之谜,由此敲定夏的存在。由于“尧典·四星”文字过于简略,所以一场年代推算方法的学术大辩论在中外学者间展开。本文将简述历史及近代四星疑案争论的来龙去脉,并提出“尧典·四星”年代的框算范围。

1、 《尧典·四星》与岁差

中国上古以农立国,无论国君还是部落首领,要做的首件“政务”便是敬观天候、监授农时。《尚书·尧典》记述:帝尧曾命羲仲等四人分驻东方旸谷、南方的交趾、西方昧谷和北方的幽都,测定仲春、仲夏、仲秋、仲冬黄昏出现于正南方的星宿,确定“鸟、火、虚、昴”四星是春分、夏至、秋分、冬至(简称“两分两至”)的天象标志,这是历史上最早的天文“四象”,也是中国产生四分历的理论基础。有部分学者认为后世盛行的周天“二十八宿”是在四星基础形成的,古人将地球绕太阳的公转看成是太阳在28宿环道上的逐日“迁移”,古称“日躔宿次”。这种表述在中西方是共通的,因便于以地球为参照物对日月五星进行观测和记录,所以一直沿用至今,发展成为现代表述日月星运动的“天球赤道坐标系”。不同的是西方采用“12宫”作标志,与中国28宿表示方法完全等价。由于太阳移动的黄道面与地球自传的赤道面有23.5°的夹角,所以太阳东西向迁移的同时,还伴随着南北移动。起初,人们以南北往返一次为“年”,称“回归年”,並下意识认为“回归年”与太阳绕行28宿一次的“恒星年”是一致的,每逢两分两至的黄昏,鸟、火、虚、昴一定会准时出现于正南天。直到公元后4世纪的东晋时代,天文学家虞喜(281-356年)发现:尧时代所说的冬至日“昴”星已东移50余度(古度制:圆周分为365.25度),《宋史·律历志》载:“虞喜云,尧时冬至日短星昴,今二千七百余年,乃东壁中,则知每岁渐差之所至。”,这是“岁差”一词的最早来源。他推算大约每51.7年,冬至点西移1度,现代公认为71.67年西移1°。图1示意​

尧(2400BC)、春秋(500BC)以及现代冬至日太阳位置的变化,尧时在“危”,春秋在“牛”(约退27°),现代至“箕”(再退34°)(注:虞喜所说的由“昴”至“东壁”是指黄昏时分正南方所见星,比太阳的位置偏东约90°)。西方学者喜帕恰斯(公元前190-125年)早于虞喜发现岁差现象,并推算每100年移1°,因虞喜的推算更接近现值,且实际用于修历,所以虞喜也被称为岁差的发现人之一。

虞喜活动于公元300年(东晋),因此他认定的尧年代实际为公元前2400年。这个结论与另一位研究“四星”定年的法国科学家毕奥(1774-1862)巧合,断代工程最终拟定夏立国于公元前2146年,因尧早于夏三代人,所以公元前2400年也比较符合人们的心里认知。

可是断代工程并未因此画上句号,一轮关于“尧典·四星”真伪以及推算方法的争论骤然又起,其中不仅涉及文史,也涉及天文科技。

为便于理解,有必要简单叙述什么是“岁差现象”,我们的地球并非正圆,赤道略显扁平,因日月在远近两端的作用力产生一种进动力矩,使地球在自传和公转的同时,还有缓慢的“进动”现象。它类似于陀螺快要倒地时的摇头动作,使地球轴线沿公转反方向缓慢地作圆锥面旋动(见图1),约25800年画出一个顶角为47°的圆锥面,导致春分、秋分点(“黄道”与“赤道”的两个交点)每年西移50.22″,即每年春分都会提前20.4分钟,两分两至所在的标志星宿位也相对东移50.22″。虞熹所说的偏移50多度就是这样形成的。虞喜认为2700年后,冬至日黄昏出现在正南的“昴”已变成“壁”,相差约52度,所以他得出了51.7年大约移1度的结论(即2700/52)。岁差现象为人们提供了一个天文计时钟,只要获知历史事件发生时的星宿位置,便可根据移动量求出事件发生的年代,这就是现代天文考古的理论依据。

2、 “尧典·四星”的争议

    自晋代虞喜发现岁差现象以来,后代天文学家都饶有兴趣地推算过“尧典·四星”的年代,但结论相差甚大。根据宋、明史的记述,各代的推算如下:

① 晋代,虞喜认为冬至黄昏,正南天的“壁”代替了“昴”,认为“尧典·四星”应在公元前2400年。(虞喜的“2700年前”可能引自其它史料,他由“已知”的年差反推出岁差。)

② 南朝宋,何承天(公元300年)测得“尧典·四星”平均移动27.5度,按现代岁差率推算,尧应在公元前1670年。

③ 宋代,《宋史·志》记:尧时冬至日躔“虚”,汉永元年(公元100年)在“斗”,虚-斗相差41°,按现代岁差率推算,尧应在公元前2838年。

另外,历代天文学家也对尧时代冬至日太阳的真实位置(日躔)进行了推算,《明史·志》记:“尧时冬至日躔宿次,何承天推在须、女十度左右,一行(唐代)推在女、虚间,元人历议亦云在女、虚之交。而《授时历》(元代)考之,乃在牛宿二度。《大统历》(明代)考之,乃在危宿一度。” 为什么各代结论不同,其一是可能是采用不同的岁差率进行计算,其二是《尚书·尧典》文字简引起的歧义。以明代为例,明天文学吸纳了汤若望、利玛窦等西方学者较新的天文知识,度制改为圆周360°,1°为60′,1′分为60″,岁差推算采用新法。《明史·志》载:“尝以新法岁差,上考《尧典》中星,则所谓四仲月,盖自节气之始至于中气之中,三十日内之中星耳,后世执者二分二至,是亦误矣。”意为尧典中星是30天内的大致天象,不能理解为两分两至日的精确星位。《明史·志》认为:“璇玑玉衡为仪象之权舆,然不见用于三代。《周礼》有圭表,壶漏,而无玑衡,其制遂不可考。汉人创造浑天仪,谓即玑衡遗制,其或然欤。”认为“浑天仪”是汉代才出现的,夏商周没有这种仪表,所以帝尧时代不可能有精确的星位记录。这种说法代表了低估尧舜技术能力的一派看法。而近代人则纠缠在“黄昏”这种模糊不清的时间概念里,对黄昏,有晚18时和20时两种理解,更加模糊的是尧令四人分赴东西南北四地观测,更难统一观测时间。观测时间每差1小时,星位差15°,岁差推算将错位千多年!以上各种猜疑,使“尧典·四星”定年,成为无解的疑案。

3. 复原尧代日躔宿度

我们现在比古人优越的是,有更加精确的观测记录以及现代岁差推算的方法,可以对尧时代的日躔宿度进行复原,让我们回到尧当年天文环境里,分析尧确定“鸟火虚昴”理由。

现代(2000年)的两分两至太阳所在经度为:春分0°、夏至90°、秋分180°、冬至270°,查现代星表得到,两分两至点的星宿分别是:壁、参、轸、箕(表1.)。按现代岁差率,4400年前四点分别东移至61.4°、151.4°、240.4°、331.4°。这是尧时代两分两至日太阳的真实位置,若尧在晚18时观正南天星,需要等太阳西偏90度(落地)时刻,所以四点位置还需再东移90°,即:151.4°、241.4°、330.4°、61.4°,我们再查星表可以发现:紧邻这四个角度的星分别是:星-张、房-心、虚-危、昴-毕。因“星”古称“星鸟”;“心”宿之2古称“火”,所以“尧典·四星”所称的“鸟、火、虚、昴”正好全都出现在正南点的或左或右,8个(4对)星都有被尧命名的可能,因“鸟、火、虚、昴”较近或较亮,因而被命名为标志星。
               表1. 根据当代星位反推推尧代(2400B.C.)星位

节气

现代太阳经度

2400B.C太阳经度

2400B.C黄昏(18:00)正南星宿

经度

临近宿度

经度

临近星宿

经度

临近正南的星宿

春分

000°

壁003.31°

061.4°

昴056.87°

151.4°

141.90°-张156.52°

夏至

090°

参085.20°

151.4°

张156.52°

241.4°

房239.71°-245.30°

秋分

180°

轸183.95°

240.4°

房239.71°

330.4°

322.90°-危331.45°

冬至

270°

箕271.45°

331.4°

危331.45°

061.4°

056.87°-毕067.15°

图3.示意尧时代夏至和冬至黄昏时√南天星象。

可以看到夏至日的“心”(偏东3.9°)和冬至日的“昴”(偏西4.5°)分别位于正南向的左右两侧,两星限定了尧年代的确定范围大致为:2400B.C.±300年。因为如果正南点超出两星范围,则“四星”的命名就可能没有“火”、“昴”,考虑到春、秋星宿的限定,“四星”命名将“限定”年代在2400BC-300和2400BC+100的范围之间。

4. 关于“黄昏”的争论

《尚书·尧典》中并没有明确的观星时间,但后代学者认为观测时间只能“黄昏”,如汉代儒家、著名古典解读学者马融(79-166年)解释:“春分之昏,七星中。仲夏之昏,心星中。秋分之昏,虚星中。冬至之昏,昴星中。”指的就是黄昏时分正南中央之星。实际上“黄昏”观星也是唯一的可能选项,因为如果是夜半或清晨观星,尧年代将相差±6000余年,完全不符合其它史料。我们复原“尧典·四星”时,假定了“黄昏”即日偏西90°,但“黄昏”的精准时间究竟是何时,古今学者说法不一。如果按“尧典”说法,派四人分驻东南西北分管四季,观测时间更无法统一的。晋后各代天文学家,都将尧时代冬至日躔由“危”前推至虚、女甚或牛、斗之间,是因他们不怀疑尧生活于公元前2400年前后,但怀疑观星时间可能会晚于18时之后。据现代对山西平阳(疑是尧都)的实地考察,地处北纬36°,日落时间分别为:春分18:12;秋分17:55;冬至17:21;夏至19:20。四季日落时差2小时,如果没有计时工具,很难统一四季观测时间。夏至落日最晚,只能在19:20之后观星,这样,尧年代将被推算到公元前1000年。国内竺可桢等学者正是基于这一猜想,推定《尧典·四星》为殷末周初(1000B.C),这种推定等于否定了《尚书·尧典》说法,或者否定了尧的存在。若按冬至17:21之后观星,则尧年代可能推算为至公元前3000年左右,如此大的差异,是“尧典· 四星”成为无解悬案。

5. 尧时代真实天文技术

尧时代是否有计时工具,或者是否有对不同观测时间进行换算的方法?需要从以下三个方面寻找答案。

1)农时的要求:尧时代的观星,目的在于确定农时,观星时间错位会直接导致农时季节的错乱,我国北方有“麦种一月收三天,秋种三天收一月”的农谚,就是说有些农时是不可以错失三天的。观星误12分钟就会错判3°,历法会错位三天。以农立国的古代,一定对定时观星有所惊示,不会允许错乱发生。

2)观象台与圭表:《史记正义》有引述:“尧都平阳”,即认为山西平阳是尧政治中心,近年考古发现襄汾县陶寺“古观象台”以及观测日影的“圭表”,印证了《史记》的说法。同时也证明了尧时代观天的技能超出我们的想象。设计有12个观察缝的观象台(图4.),刻根据日出方位精确划分24节气,可见当时对太阳回归移动与季节的关系已深谙熟知,两分两至的确定可依赖观象台的日出方位,而“四星”有可能是两分两至日的伴随天象。在没有“历书”和“通信”的尧代,散布各地的民众不可能远赴观象台查看,只能在住地观星推算农时。陶寺观象台被鉴定为公元前2100年左右,在上节关于日躔宿度的估算范围之内。

3)

周天历度:《尚书·尧典》说:“帝曰:'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闰月定四时,成岁’”。可见尧时代已熟悉周天历度,知一年有366天,据《周髀算经》之“商高”篇:“古者包牺立周天历度”,是说早在尧之前的伏羲时代,已建立了观测太阳周天运动的度规。上世纪六十年代发现的贾湖遗址中有表达周天28宿的“盖天模型”陶釜(图5),据测定为公元前7000年。陶釜拱盖象征“天如盖笠”,4个对称短柱象征四季等分(两分两至),四柱间匀布4x7=28凸丁,象征周天28宿。另据中科院天文台赵永恒等研究论文称,28宿形成最符合公元前五--六千年以前的天象,与陶釜上的28宿互相印证。说明早在“尧典·四星”之前已有28宿,人们知道环天28宿的历度(星宿之间相差的天数)。“尧典· 四星”是数千年技术积累的成果,知道“日躔宿度”与“时差”的关系,根据冬至天象可推知全年任意日期的正南星位。

6. 结语

《尚书》成书于公元前5世纪,它不是一部记载天文数据的专著,在“尧典“篇中附带的四星文句,表述简略,难免引起各种歧义,但自然科学的规律却是唯一的,不允许有任何多义性解读,必须依据自然规律给出确切答案,所以尧舜的定年只能有一个结论。随着考古新资料的不断丰富,一定会有更加详尽的天文观测数据出现,尧舜时代以及夏的历史会被最终确定。西方近百年对古巴比伦泥板书的发现不断地改写着西方科技、文化史,将重大科学、文化事件的定年不断前推,正在改变人们对古人智力的评价。中国也会出现同样的情形,随着地下、文史资料、天文考古的新发现,会不断补实华夏古文明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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