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婚玩家手册之雪人
魏冉三十二岁这一年,终于决定找个合适的男人结婚。
当时她已经是北京某名牌律所的高年资金融类非诉律师,收入可观。
而让她做这个决定的导火索,是年会上偶然听到的几句女同事的八卦。
当时正是抽奖环节,全场气氛热烈,两个女同事没想到这个时候会有人躲在露台上透气,凑在窗边的角落里叽叽咕咕说个痛快。
“……你听说了么?这次去深圳开分部,高律原本打算带'那位’去的。带她两年,然后把深圳分所交给她负责。”
“嚯,真的啊?势头够猛的哈,她才进所几年啊。不过她是够拼的,我经常收到她凌晨三四点的邮件。”
“哎呀和那些没关系,我看就是高律喜欢她。我跟你说男人都喜欢她这款,工作上劲劲儿的,性子又冷淡,能激起他们的征服欲。”
“可刚刚宣布去深圳的不是她啊?”
“嗐,哪个女的能让自己老公带单身女下属外派两年?听说高太太大闹了一场,离婚协议都写了。高律没办法,这才改了人选。你记得上个月他说开车追尾擦破头了吧?据说是他老婆拿手机砸的……”
两个女人小声笑起来,在八卦中得到了莫大快乐。
“这下那位得挺失望啊,不能外驻,升合伙人短时间内是没希望了。这三四年白拼了。”
“哎,何必呢……”其中一位似乎伸了个懒腰,“我跟你说,原来我看她还挺不爽的,自从怀孕我就想开了,再不把她这种人当回事。三十多岁了,孤家寡人一个,没老公没孩子,工作上再出色又有什么意思?再等几年,想嫁也没人要,生孩子都困难,多可怜呐。”
她起身去洗手间,另一个作势扶着她,也笑:“没错儿,谁爱当李莫愁谁当去,我啊,宁愿守着老公孩子安安稳稳过日子……”
两个人说说笑笑地走了。
魏冉垂着眼靠在窗帘后面,晃一晃手里的杯子。
原来是这样。
她花了半年时间把深圳那边的大客户情况都摸透了,工商注册也都准备就位,临门一脚却换了人。
高律师五十多岁,又白又胖,整天乐呵呵,絮絮叨叨没脾气。魏冉经常忘记他的性别,觉得他活像老家的大姨。
可原来这样的男性上司,也会给自己招来那些男男女女的猜忌和传闻。
魏冉抬手透过酒杯看着窗外繁华夜景,倔强地抬了抬下巴。
她可以不在意生不生孩子、有没有人要之类的屁话,却决不允许任何人,拿她单身这一点当缺陷来找优越感。
然而这年月,无论多么出色的女人,找结婚对象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魏冉单身多年,早就没有热心人再给牵线做媒。她给在美国留学时的死党兼室友黎星发微信:“你上次说,阿姨有个相亲群,要给我介绍对象,我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吗?”
黎星兴奋地拨了语音电话过来,嘻嘻哈哈把魏冉狠狠打趣了一通,然后挂断电话,一口气推送了六七位条件合适的男士资料给她。
魏冉大致比对了一下,选出条件最合适的前三名,又拿出宝贵的周末下午,一口气全约了。
大家都是社会人,时间都不宽裕,效率高一点,对谁都好。
排名第一的是位中年丧妻的企业家,显然对魏冉这种冷静干练的职业女性不甚感冒,两个人客客气气地交换了名片,互相恭维了几句,喝了一杯咖啡就散了。
排名第二的医生临时接了急诊病人,说要晚一点。魏冉节省时间的强迫症犯了,和第三位男士联系一下,把见面时间提前了。
第三位男士是位拆二代,典型的北京男孩,人长得比照片上显小,笑嘻嘻混不吝的样子。他显然很满意魏冉,眼神亮晶晶,俏皮话儿连珠炮一样往外蹦。
魏冉招架不来太热情的人,也清楚两个人不合适,礼貌地点头微笑,并不多接话茬儿。
拆二代约晚饭约电影都被拒绝,看出魏冉的态度,却不甘心,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就是不肯离开。
魏冉要等医生,也不能先走,气氛尴尬,她有些维持不住脸上的微笑。
在拆二代开始讲自己在游轮上的艳遇的时候,魏冉终于坐不住了,就算失约她也要离开。
她刚要趁对方讲话停顿的间隙起身告辞,只听一道男声传来:“抱歉魏小姐,现在已经六点,可以轮到我了么?”
魏冉抬头望去,是那位迟到的心血管外科医生,靳远航。
靳医生高高的个子,头发剪得干净利落,脸色淡漠,目光沉静。
他虽对魏冉说话,眼睛却看着那位拆二代。
魏冉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把目光投向对面的男生。
人真的有气场这回事。
这对男女一站一坐,一起望向自己,眼神里有着如出一辙的精英人士特有的压迫感和淡淡歉意。拆二代突然明白自己毫无可能,讪笑着站起来,打个哈哈离开了。
靳远航坐下来,扶着后颈晃了晃脖子,抬眼看向魏冉:“连着两台手术,待会儿还有夜班,看你们好像没什么话说,就擅自打断了,抱歉。”
他口里说着抱歉,姿态却是放松的,带一点疲惫感。
魏冉摇摇头:“没事。”
靳远航招来服务员,对魏冉道:“叫东西吃吧,边吃边聊,好吗?”
魏冉习惯性地拒绝:“你吃吧,我还不饿。”
焗饭很快上来,靳远航拿起勺子,有些歉意:“没吃午饭,不介意的话我就先开动了。”
魏冉端起咖啡杯点点头,示意他自便。
在她的认知里,在别人的注视下吃饭,是件让人如芒在背的事情。何况这个人还是第一次见面的相亲对象。
然而靳远航却完全不显尴尬,他吃饭迅速而安静,甚至显出一种不经意的优雅来。
人在毫不紧张的时候才会如此自在。
靳远航的随意让魏冉隐隐地感觉一丝被冒犯,却又让她绷紧了一下午的神经,莫名其妙地放松下来。
靳远航吃完,看着服务生把盘子收下去,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靳远航靠在椅子上:“魏小姐想找个什么样的结婚对象?”
魏冉一怔,朝他看去。
他目光平静,语气里没有热情和殷勤。
魏冉轻轻笑了。
冷淡,直率,倦怠。他们是一样的人。
她迅速进入状态,拿出商务谈判中的姿态。
“是这样的,我的个人情况靳先生应该已经基本了解,我希望对方和我一样,身份正当,人格健全,情绪冷静,经济独立,有合作精神。”
眼前的姑娘像瞬间换了一个人,条理分明,锋芒隐现。靳远航不由微微勾嘴角:“怎么个合作法?”
魏冉凝神想了想:“说白了就是缔结一个身份契约,彼此以对方配偶的身份出席必要场合,协助对方解决单身困境。比如我们所里开年会要带家属,你要和我去,如果你爸妈要见儿媳妇,我也可以跟你回家……”
靳远航挑一挑眉,打断她:“我能问问,你这样做的原因么?”
魏冉顿了顿,耸耸肩膀:“如靳先生所见,我是一个三十二岁、长得不算难看的、单身、女律师。这几个标签,给我的事业发展和人际关系带来了很多你无法想象的困难,所以我需要利用婚姻这个道具……”
“我是指,你找人合作结婚,却不谈恋爱的原因。”
魏冉再次被打断。
她端起杯子,靠在椅背上,短促地笑了一下,喝了一口咖啡。
“谈恋爱?没时间。也没兴趣。”
靳远航看着她不说话。
魏冉不喜欢他的目光,总像试图看进自己心里。
她无心恋战,做出摊牌的架势:“实话说,我对靳先生很满意,你我有很多相似之处,工作忙碌,事业上有野心,看起来也不像是感情用事的人。如果你也有同样的需求,我们可以结成婚姻合作关系,为期暂定三年。经济上我收入比你高一些,婚姻存续期间的合理花费可以由我承担。如果顺利,我明年会晋升律所合伙人,身份上也足以和你相配……”
她沉吟了一下,抬眼看过来:“我对靳先生没有任何情绪价值上的要求,彼此也不必承担任何忠诚义务。”
靳远航有些玩味地看着她。
这个女人是怎么做到剥离了彼此的性别特征,把婚姻大事说得像商务谈判一样不卑不亢,公平周到,却又毫无感情。
魏冉等了几秒,侧身拿包:“靳先生不同意也没……”
“我同意。”靳远航笑笑,“如果你那条经济条款能够给我留一点尊严,我会回答得更快些。”
魏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那句话伤人自尊了,但靳远航眼神戏谑,并无半点不豫之色。
魏冉迟疑一下,接着把包拿起来:“好,那我们今天就……”
“你不问问我这样做的理由么?”
魏冉第三次被打断。
今晚她在这个男人面前,似乎一直有些被动。这让她很不习惯。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坐下来,微笑颔首:“你说。”
靳远航看着她的眼睛,慢条斯理道:“我两个月前,和交往七年的前女友分手了。”
这句话隐藏的信息量太大,正常情况下足以劝退所有相亲对象。
魏冉却一脸无动于衷,显然没有任何联想。见他不再说下去,她努力想了想,憋出一句话:“七年,也算寿终正寝,你节哀顺变。”
靳远航望她片刻,轻轻笑起来:“谢谢安慰。那就祝我们,合作愉快。”
晚上魏冉给黎星打电话,问靳远航的资料是否真实可靠。
“你居然选了他?”黎星大叫。
“有什么问题么?”魏冉警觉起来。
“没有没有,他是我远房表哥,绝对是知根知底。只是……怎么说呢,你们俩都一样又闷又傲,不爱搭理人,就像两种惰性气体,你知道吧?怎么可能擦得出火花?”
这比喻倒新鲜。
魏冉没好气地笑了:“擦那么多火花干嘛?容易爆炸。没问题就行了,等着喊我表嫂吧。”
魏冉和靳远航都是工作狂,忙起来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于是婚姻大事的筹备也争分夺秒。
好在两个人都思路清晰,把婚事当工作来处理,整个过程有商有量,默契十足。
第一件事是去医院做了全面的身体检查——就算是做戏也难免要有些近距离接触,健康保障还是必要的。
接着两个人分别和家里说明了一下对方的情况。
魏冉父母为女儿的婚事愁白了头,闻言喜出望外。靳远航是老来子,母亲早逝,只有一个年过七十的老父,喜悦和欣慰也溢于言表。
婚礼定在黎星家的酒店,魏冉在这个环节丝毫不低调,同事朋友,能通知的都通知到。
她要把大龄单身这个标签,从自己身上狠狠撕下来,急切地如同要挣脱无形牢笼。
婚礼当天,新郎新娘男才女貌,气氛热烈,宾主尽欢。
黎星向来是个爱添乱的,给闺蜜兼表嫂定了自家酒店的蜜月套房,香薰、红酒、心形大床,玫瑰花瓣撒得满地,还有半透明的玻璃浴室……
魏冉站在氛围暧昧的房间门口,无奈地翻个白眼。
靳远航揉一揉额头:“要不我再去开间房?”
“算了。”魏冉把装衣服的袋子扔在玄关处,脱掉婚鞋,拎起礼服裙摆赤脚走进去,“你前脚去前台,后脚黎星就得给我打电话。要是被她看出破绽,就谁都瞒不住了。”
终于摆脱了高跟鞋的酷刑,她脚步轻快,雪白的小腿在层叠的红纱中隐现,冲击出难以言喻的视觉美感。
靳远航低着头,有一瞬间的出神,很快收回目光,扯松领带,回身关上门。
魏冉卸完妆,靳远航已经洗完澡,穿着浴袍出来。
魏冉把遥控器放在沙发上:“你坐这看会儿电视?我去洗个澡。”
沙发的方向,背对浴室。
靳远航觉得好笑。
玻璃浴室就在卧室门口,这种布局开阔的大开间,若是他有心要看,怎么都看得到。
魏冉当然也知道这一点。她在提醒他当个君子。
靳远航点点头,眼神淡淡戏谑:“放心。”
正百无聊赖地按着遥控器,门铃响了。
靳远航以为是客房服务,没多想拉开门。
前女友袁梦遥拉着箱子风尘仆仆站在门口,望着他身上的浴袍,一脸的不可置信。
“你真的结婚了……谁允许你结婚的……”她喃喃着,眼里渐渐浮上水光。
“……谁呀?黎星吗?”
魏冉擦着头发走过来,正看到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孩站在门口,将手里的手机狠狠砸在靳远航胸口,伴随着一声带着哽咽的质问。
“靳远航谁允许你结婚的!”
手机砸出一声闷响,听着都疼。
魏冉迅速明白状况,赶紧回避:“抱歉,你们聊……”
她转身就走,却被靳远航手臂一勾揽住腰,固定在身侧。
“没错,我结婚了。这是我太太,魏冉。”靳远航语气平淡,似乎没什么情绪,魏冉却感到他勒在自己腰间的手臂,肌肉紧绷到坚硬。
魏冉没办法,努力让自己姿势自然一点,朝女孩笑笑:“嗨。”
袁梦遥没理她,只不依不饶盯着靳远航:“结婚?我们俩在一起分分合合七年,现在刚分手两个月,你说你结婚?靳远航,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靳远航眼神平静:“真要决定向前走,两天也足够了。梦遥,我已经找到想要共度余生的人。如果你愿意祝福我,我会很感谢。”
他丝毫不被袁梦遥的情绪左右,不道歉,不安慰,客气而疏离。
那种冷静,最是绝情。
那是从前在一起的七年里,袁梦遥从来没有见过的。
她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眼泪滴落下来,轻笑着点头:“好,好……靳远航你够狠心,祝福你?好啊,那我就祝你爱上比你还冷漠还绝情的人,吃尽苦头,一辈子爱而不得!”
魏冉在一边听着,忍不住抿起嘴角,到底是小女孩啊,分手都是戏剧腔。
袁梦遥一把将魏冉手里的手机夺回去,转身拖着箱子离开,脚步有些凌乱,脊背却挺得笔直。
这边两个人沉默地关门走回房间。
魏冉有些尴尬。
靳远航拉开冰箱拿出两听啤酒:“要么?”
“好啊。”
两个人各自坐下,安静地喝酒。
“是不是觉得我很渣?”
魏冉笑笑没说话。
“我曾经以为自己能做个好男人。”靳远航靠着沙发脚,仰头将一听啤酒喝光。
“袁梦遥是我研究生导师的女儿,我比她大五岁。”
“她漂亮,聪明,有点小脾气。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才大二。象牙塔里日子好过,我们做了三年校园情侣,我博二那年,她出国。”
“刚出去的那段日子她情绪不好,很依赖我。我当时刚刚开始在三院住院部实习,每天都很累,压力大,经常不能及时回应她。”
“后来就是无休无止的吵架、分手、和好。周而复始。”
“假期见面的时候好好的,一分开她就变得多疑,敏感,甚至不可理喻。”
“时差十二个小时,她要我开着视频通宵陪她;一年几十个节日,每次送礼物都不能重样;经常会弄来一些帖子让我回答,什么'有个很棒的女朋友是什么体验’,'有了女朋友以后才懂的那些事’……”
靳远航苦笑着摇头:“我那时在急诊轮岗,还要做手术助手,经常连上20多个小时的班,回家只想倒头就睡,我真的不明白她弄的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
“后来她觉得我冷淡,怀疑我劈腿,哭着要分手,在朋友圈晒出安眠药的瓶子。我吓得请假飞过去看她,在她公寓门口等到半夜,她才醉醺醺从同学的聚会上回来。”
“见了面总是一切问题烟消云散,我们好好在一起呆了三天,我依依不舍飞回北京。飞机落地看到她短信,说受不了这种分离的落差感,又要分手。”
“那一瞬间我真的很崩溃。我什么都没说,回到住处蒙头大睡了两天。”
“就这样我们分开了两年。我进了三院,她硕士毕业,留在美国工作。一年前春节她回来,老师叫我去他家吃饺子,我们见面,又复合了。”
“但是感情再没办法回到从前。我越来越没话说,她总是态度幽怨。但我们不再吵架,只是冷战。”
“两个月前我收治了一位年轻母亲,突发心梗,就差一点点,没救过来。”
“她的孩子才两岁。我从来没见过求生意志那么强的病人。”
“孩子伸着手喊妈妈,家属捐献了器官,护士们都在擦眼泪。”
“我从手术楼走出来,从来没有那么无力过。开手机看到梦遥的微信。她发了几条信息过来,见我没回,说靳远航是不是我死了你才会后悔不理我。”
“她不是第一次这样说话,但那一刻我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厌恶感。不止对她,好像对生活本身,对整个世界都失去了热情。”
“我明白我们再也走不下去了,我提了分手。为了彻底断掉过去向前走,我决定结婚。”
靳远航说完了,将手里的酒喝光,看向一直沉默的魏冉:“不想说点什么?”
魏冉耸耸肩膀:“我相信如果是袁梦遥来讲,一定是另一个故事。”
她永远冷静客观,靳远航挑挑眉:“你觉得我哪儿出了错?”
“谈不上错不错,不过是时过境迁不爱了,又接受不了失去的孤独感。”
她的犀利让靳远航苦笑,一时无话可说。
“袁梦遥也许有点作,但20出头的女孩子,又是异国恋,没有安全感可以理解。喜欢的时候觉得是可爱的小脾气,不爱了就变成'不可理喻’。”魏冉瞥靳远航一眼,嘲讽地笑笑。
“那你作过么?”靳远航向后撑着地板,眼睛眯起来。
魏冉端起酒,嘴角噙着一丝笑:“女人永远不会认为自己作,就像男人永远不会承认自己渣。”
靳远航低着头笑起来。
这是种非常新奇的体验,他从来没能和任何异性这样平等而坦率地交谈过。似乎不带任何暧昧,却又有种特别的张力。
魏冉站起身回卧室,想了想回头道:“建议你确认一下那姑娘的安全,别想不开出什么事。”
靳远航没说话,在手机上划了几下,将屏幕拿高一点给她看。
是袁梦遥的朋友圈,发布于十分钟前:“终于决心挥别错的,去和对的相逢。”
配图是一只永生花玫瑰泰迪,标签上写着“MARRYME”,还有一枚精致的钻戒。
魏冉挑了挑眉。
“Luckyyou。”她向卧室里走,“幸运儿今晚睡沙发。”
卧室的灯熄了,靳远航把电视声音关小,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接着喝酒。
魏冉出于女性的共情,本能地倾向于袁梦遥。靳远航却很清楚,袁梦遥忍受不了他冷静淡漠的个性,又找不到更好的恋爱人选,所以才这样反反复复,不甘心又不放手,折磨他也折磨自己。
她也早已不爱,只是不愿承受失去的痛苦和风险。
这场失败的感情里,没有无辜者。
如今这一页终于可以彻底揭过,他的心久违地感觉到轻松,甚至整个身体都轻盈起来。
他看着微信里朋友们发来的婚礼照片,魏冉挽着他,明眸顾盼,笑靥温婉,眼里却总有种置身事外般的冷淡与超脱。
有些迷人。
靳远航微微勾嘴角。幸运?也说不定。
新婚夫妇本来没打算婚后住一起,但计划不如变化快。魏冉父母住临市,半小时车程,魏母动不动做了吃食给女儿送来。靳远航原来住在三院家属区,结了婚再一个人独来独往,说不定要被熟人传到从三院退休的老父那里去。
两个人商量一下,靳远航搬进魏冉的房子,一人一间卧室。
魏冉房子位置一般,但面积不小,装修得舒适漂亮。这房子花掉了她工作以来攒下的全部身家。
魏冉每天早出晚归,靳远航更是没规律,手术结束晚了在值班室对付一宿也是常有的事。家里清锅冷灶,没几分人气。
初冬的一天,靳远航好不容易在家睡个觉,一大早就被喷嚏声吵醒。
洗手间的门开着,水龙头哗哗放着水,魏冉在水池前弯着腰,脸埋在掌心里。
靳远航站在门口,皱着眉问:“你怎么了?”
魏冉把手放下,脸色苍白,鼻子眼睛都是红的,她过来关门,说话时鼻音浓重:“没事,鼻炎犯了,吵醒你了?抱歉。”
门在靳远航眼前关上,里面紧接着又传来一串喷嚏声,然后是擦鼻涕声,洗手声……没完没了。
靳远航听着都替她难受,回身去房间拿了盒开瑞坦出来,又去敲开卫生间的门。
“吃一片,很快就好了。”
魏冉没戴隐形眼镜,眯起眼睛看看,摇摇头:“不吃,说明书上副作用一堆。我买了中药,快送到了。”
靳远航作为医生的权威被质疑,哼笑一声,把药片拿出来,又接了杯水:“没事儿别老琢磨药品说明书,看副作用什么药都甭吃了。喏,中药太慢,这个十分钟就起效。”
魏冉还是摇头:“治标不治本,会产生依赖性。”
她瓮声瓮气的,眉眼有些没精神,少了平日的锋芒,无意中显出几分柔弱来。
靳远航不知不觉就耐心起来:“过敏性鼻炎本来就治不好,你先把症状止住,让鼻腔得到休息,然后再慢慢调养,增强抵抗力……”
他还没说完,魏冉的喷嚏又来了,她手忙脚乱地捂住鼻涕,又开水龙头洗手。
鼻子塞得喘气都困难,她张着嘴,有些气急败坏的狼狈,接过靳远航手里的杯子,探头将他手心的药片啄进嘴里,喝口水仰头吞下去。
她柔嫩湿润的唇触到他掌心,像直接触到他心口的软肉上,颤巍巍一抖。
靳远航条件反射一般攥紧了手心。
“很快就好了……去休息一下吧……”他清一清嗓子,转身走出去。
靳远航给魏冉拿了最高级的鼻炎喷剂,教她用生理盐水洗鼻子,又去三院耳鼻喉的老主任那里讨教了独门按摩技法教给她,甚至还要求她每天睡前做两套广播体操增强体质,就连夜班都要打视频电话来监督……
魏冉从感激到愕然,最后简直有些不耐烦。
然而坚持一个月以后,她的鼻炎果真没有再发作。
自从魏冉把婚戒明晃晃地戴在手上,并带着一表人才的靳远航参加了几次单位活动以后,献殷勤的男同事消失了,也不再是单身女同事和客户太太们的假想敌,她得到了某种意义上的自由。
靳远航则需要她每两周跟自己回家吃顿饭,应付一下催生的老父。
靳父年过七十,身体硬朗,家里一直请着一位住家保姆,50多岁,姓杜,早年丧夫,勤快朴实,有一个二十几岁的儿子。
说是保姆,其实就是没有名分的老伴,大家都心知肚明。
靳父一把年纪,不想再折腾登记结婚的事。杜阿姨也一直没提。靳远航不好干涉父亲的私事,只是每月多给杜阿姨塞钱罢了。
靳父虽然年事已高,年轻时的儒雅风度还在,一笔好字遒劲有力,眼神里永远带着不动声色的笑意,与靳远航如出一辙。
杜阿姨望着靳父的眼神,凝聚着五十几岁的女人少有的温柔与热情。她把爱慕揉进一茶一饭里,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
魏冉出于职业敏感,认为不结婚对杜阿姨的利益保障很不利,但她不是多事的人,自然不会多嘴,只是心里对杜阿姨多几分同情。
这天饭后聊天的时候,靳父提到杜阿姨很厉害,会用手机挂号、买车票,上个月还学会手机炒股,赚了几百块。
杜阿姨红着脸笑:“我哪儿会呀,都是我儿子让我买哪个我就买哪个。他说他有内部消息。”她难得有炫耀儿子的机会,热切地把手机界面伸过来给魏冉看,“喏,就是这一支,一直在涨。我买了六千块,不到一周就赚了八百多。”
魏冉捧场地看过去,巍奂科技,是个眼熟的公司名字。
“前天我又从存折上取出一半投进去,照这个收益,放一个月拿出来,在老家给儿子买婚房的首付就够了。”杜阿姨难掩兴奋。
魏冉想起来了,巍奂科技,是她目前接洽的并购案的意向被并购方。现在股价就是收购方抬起来的,是一种并购手法。如果消息放出来,巍奂的股价显然要断崖式下跌。
作为律师,为客户保密是最基本的职业操守。
魏冉看了一眼靳远航,犹豫一下,什么都没说。
离开时杜阿姨拎了满满两兜手工包的速冻饺子给魏冉放车上:“别老吃外卖,都是地沟油,对身体不好。嫌煮麻烦你们就蒸着吃。”
回程的路上,魏冉沉吟一下道:“杜阿姨人挺好的。”
靳远航点头:“这些年多亏她照顾我爸,我很感激。杜阿姨挺不容易的,她儿子不太出息,婚房彩礼都靠她攒的养老钱,但我多给钱她从来都不肯要。虽然她和我爸没登记,但我其实早把她当家人看。”
魏冉沉默许久:“股市风险大,养老钱还是不要拿来投资。”
靳远航闻言有些意外,转头认真看向魏冉。
她向来不管闲事,与自己无关的事总有多远躲多远。这句话显然有些突兀。
她是金融律师,平时做的就是上市并购之类的案子,很可能接触一些内部消息。
魏冉看向他,一字一句道:“叫杜阿姨早点撤出来吧。”
靳远航彻底懂了,凝视她片刻:“好。”
车在楼前停下,靳远航还要去上夜班,魏冉推门下车,被靳远航叫住:“魏冉。”
她回头,看到他幽深的眼,瞳仁深处藏着柔软的感激和喜悦。
“……谢谢。”
魏冉摇摇头没说话,转身上楼。靳远航发动车子往医院去。
他明白魏冉这么做,很大几率只是出于对杜阿姨的同情和怜悯,但是不是也不排除一种可能——是因为他,是因为那是他的半个家人,四舍五入是不是可以算作爱屋及乌……
靳远航越想越振奋,竟有些无法控制上扬的嘴角,把车开得飞快。
杜阿姨接到靳远航的电话时还有点犹豫,巍奂科技的股价一直在上升。靳父点醒她:“让你撤你就赶紧撤,你忘了我儿媳妇是干什么的?人家肯定有消息,不能直说罢了。”
杜阿姨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把钱撤出来,又通知儿子杜明,让他也赶紧把手上巍奂科技的股票出手。
杜明自然不肯,杜阿姨只好把靳父说给她的一番话又复述了一遍,杜明这才半信半疑地照做。
杜阿姨卖出股票后的第三天,巍奂被收购的消息传出来,巍奂的股票一天内跌停。
杜家母子保住了二十多万的多年积蓄,杜阿姨十分感激,做了一大桌子菜,打电话给靳远航,要他带着魏冉回来吃饭。
靳远航拒绝了,医院里出了麻烦,他正焦头烂额。
他负责的一个患有严重先天心脏病长期住院的十九岁女孩,昨天心衰抢救无效去世了。
家属收拾女孩遗物时,翻出一个笔记本,里面全是写给靳远航的情话。
小姑娘缠绵病榻多年,生活内容贫瘠,把靳远航当成精神寄托,将对恋人的所有想象都加诸在他身上。
她写解开衣服做检查,靳远航看似面色自若,却泛红了耳朵;她写靳远航对别床的病人都言简意赅,唯独对她语气温柔,叮嘱周全;她写他们之间虽没有过告白,却已心有灵犀两情相悦,虽然靳远航总是碍于世俗眼光,回避她的眼神,她却早已明白他的心意……
最致命的一句话,她写自己身体残破,此生与靳医生无缘,她愿早日结束这一世劫难,去下一世与他相遇。
家属抓住这句话不依不饶,认定靳远航在治疗过程中行为不检,给了女孩暧昧的暗示,让女孩产生错误的希冀,丧失求生欲望,间接导致了她的死亡。
靳远航百口莫辩。
检查时他的确看到了姑娘的身体,对情绪敏感的心脏病人说话他的确很注意语气,察觉到姑娘爱慕的眼神后他的确总是回避……
他做错了吗?应该怎么做呢?是不是拒绝收治年轻女性病人才明智?
这个世界又荒谬又残酷。
死者为大,院里虽然不至于怀疑靳远航行为不当,却也不好态度强硬地和家属硬刚,生怕家属捅到媒体或网络上去,造成不利影响。
靳远航被暂时停职。
医务科特意出了一个医师行为准则一百条,发到群里要求大家学习,以后避嫌。
也难免有人风言风语:“小靳平时确实太招风了点儿”,“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当年老靳年轻时撩骚就是一把好手,有其父必有其子”……
和医院私了的价格没谈拢,家属到底发到了网上,媒体蜂拥而至,甚至有记者把电话打到出差上海的魏冉那里去。
三院为了息事宁人,决定给靳远航一个处分。科室和院领导知道他委屈,分别来和他谈话,希望他顾全大局。
但在国立三甲医院背个处分的后果是什么不言而喻。
靳远航想了很久,决定辞职,跳槽去一家高级私立心血管专科医院。
那里病人少,收入高,不用整天连轴转做手术,说不定他还可以重新搞搞科研。
业内的同学都安慰他,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也若无其事地回应,似乎真的很豁达。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失落,大学时救死扶伤悬壶济世的梦想,此生可能都没资格再提起。
魏冉是三天后回来的。
“怎么不开灯?”她把灯按亮,站在门口换鞋。
靳远航坐在沙发上望着她沉默,胡子没刮干净,眼里都是血丝。
他不知道魏冉现在对自己作何想法。网上那些指控言之凿凿,他偶尔自己都会恍惚,他是不是真的无意间行为失格,有失轻佻。
相处这些时日,他看出魏冉是个道德标准很高的人,她会不会已经厌恶自己了?
魏冉坐到沙发上,声音平静:“要我帮你发律师函么?那些营销号最怕这个,见一个发一份,几天就清净了。”
靳远航许久没说话,怔怔望着她,哑声问:“你相信我?”
“当然。你我这种人,不可能蠢到拿工作开玩笑。”魏冉倒了杯水来喝,不经意地说,“另外我听你平时说话,感觉对医院里那些病痛和绝望很厌倦了,应该只有健康积极的人才能吸引你吧……”
她永远这样理智冷静,无关风情。
靳远航一直谨守界限的感情,却在这一瞬间汹涌地冲垮了堤坝。
他探身过去吻住她的唇。
魏冉手里的杯子都被撞得滚落。她下意识抬手去推,脸颊却蹭到他鼻侧一抹浅浅的湿意。
她迟疑了一下,这迟疑足以鼓励靳远航,让他孤注一掷地继续下去。
眼看着就要擦枪走火,电话响了。
靳远航被魏冉推开,胸膛起伏,眼神像燃到一半的炭。
魏冉明显有些慌乱,避开他目光,平复一下呼吸,起身接电话。
律所里出了紧急情况,魏冉被召回去加班处理。
那天魏冉没回家。杜阿姨打电话来哭着道歉,靳远航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次他遭到舆论围攻,魏冉作为家属被牵连。有人放出一段视频,烟雾缭绕的棋牌室,杜明叼着烟搓麻将,一边得意地炫耀自己这次从股市里惊险逃生。
“……我跟你们这些韭菜能一样吗?老子上头有人!我嫂子是大律师,天天就搞这些上市破产的案子,一有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我……哥几个就安心跟着我买,包你们稳赚不赔……”
从杜明到靳远航再到魏冉,整个关系链被扒个底朝天。
最近股市动荡,很多股民受到损失,魏冉成了发泄愤怒的活靶子。
违背保密原则是律师从业大忌,虽然没头没尾的一个视频说明不了什么,但对于律所和魏冉个人在圈子里的声誉都是严重打击。
所里一遍遍找魏冉调查,写说明,对外还要公关。魏冉不想让高律师难做,自己主动提了离职。
风口浪尖上,她一时找不到别的工作,整天关在房间里。
靳远航满腔愧疚和关切无从表达,对着她紧闭的房门一筹莫展。
他在新单位的工作进展顺利,医院对他很重视,接触的病人大多是富豪显贵,因为院方宣传他医术过硬,病人对他都很殷勤客气。
一天他给一位投资集团的老板做心脏搭桥手术的复诊,检查过程中听到秘书向老板汇报集团法务的招聘情况。
全部检查做完,结果正常,老板心情大好,对靳远航连连称赞。
靳远航犹豫一下,开口向他推荐了魏冉。
他一向清高自持,第一次做这样有违原则的事,几句话说得磕磕绊绊。
老板很爽快,连连答应,当下叫秘书记了魏冉电话。
这几天父亲身体不好,靳远航下了班还要回去照顾,路上接到魏冉电话。
她很久没有主动和他说话。靳远航飞快接起来,声音里有些小心翼翼的惊喜。
魏冉停了一会儿才道:“我失业了,过几天房贷大概都付不出来。我决定回天津我父母那住一阵子,你也搬回去吧。”
靳远航眼里的欣喜瞬间凝住了,他定一定神,恳切道:“房贷我来付,我早就说过让我来付……魏冉,我现在收入还不错,你不用……”
魏冉打断他,声音比平日还要清冷:“靳远航,这只是个借口。你该明白的。”
靳远航眼里的热切垮塌下去。
从开始到现在,魏冉一点都没变。他只是她在职场和社会中披荆斩棘的挡箭牌,当事业失衡,他便失去存在的价值。
更何况,这种失衡,很大程度上归咎于靳远航。
在这场契约婚姻里,动心的是他,歉疚的是他,不舍的是他。对于魏冉,他毫无筹码。
良久,靳远航才轻轻道:“好。”
魏冉放了电话,抱着腿坐在光线昏暗的房间里。电话是个好东西,隔着电波,多少脆弱和难过都看不见。
她今天又收到一家律所的拒信。这场风波余震绵长,让她看不到希望。她有生之年从来没有这样挫败过,失去的痛苦让她害怕,想要逃开这一切,想要重新掌握主动权。
然而没想到转机来得那么快,第二天她收到一家实力雄厚的投资集团的面试邀请,直接就进终面。
面试回来的路上,她接到录用电话。
因祸得福,魏冉一下子完成了职业生涯中升职和转型两个重要步骤。她很兴奋,在楼下的甜品店买了蛋糕庆祝。
回家打开门,靳远航正在收拾箱子,看到她直起身笑笑:“回来了?我很快就收完。”
魏冉这才想起来昨天她叫他搬走来着。她站在门口,感觉到心里的快乐像个脱手的气球,一下子飞走了。
原来她潜意识里,是打算和靳远航庆祝的么。
看着房子里他的痕迹一点点被抹去,她的心也一点点空了起来。
靳远航把箱子拉上了。
魏冉终于忍不住开口,语速有点快:“那个,我找到工作了。不知道他们从哪里看到我的简历,职位和薪水都不错……”
靳远航回头朝她笑:“祝贺你。”
他平静而温和,像初见的样子。魏冉又没了词儿。
靳远航把箱子拉起来,去茶几上拿车钥匙。
魏冉又开口,有些语无伦次:“我是说,我有收入了,付得起房贷……其实,其实你也不用这么着急搬走,你不是说爸爸最近身体不好?你现在搬回去,怎么解释……”
靳远航动作定格,转头看向她。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主动发出示好的信号。
光线昏暗,魏冉看不清他眼神,她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手指不停揉捏蛋糕盒子的拎绳:“……我不是要对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昨天我只是……”
靳远航起身一步步朝她走过来,手里还拉着箱子。
魏冉的心沉下去,微低了头,侧身让开门口:“……对不……”
那个“起”字被靳远航吞进口里。
他扔了箱子,将魏冉抵在墙上,吻得热烈,一呼一吸都透着狂喜。
蛋糕盒掉落,魏冉的手臂渐渐缠上他脖子。
那是一场十分激烈的情事,燃尽两个成年男女克制已久的热情。
靳远航起身去洗澡的时候,魏冉接到杜阿姨电话。
“冉冉啊,阿姨没脸给你打电话……”她哭起来,“可我实在是没办法,老靳一直生我的气,说我们母子俩又蠢又坏,害了你,不让我回去……都是我们的错,他骂得对……可是,我听远航说他高血压又犯了,我不放心啊,我不回去谁照顾他呢……”
“冉冉,你,你能不能帮阿姨向你爸爸说句好话,就说你原谅阿姨了,让阿姨回去照顾他……不然我天天睡不着觉,担心他身体……”
杜阿姨哭得可怜,魏冉赶紧答应,会去好好劝靳父,让他消气允许她回来。
杜阿姨千恩万谢放了电话。魏冉怔怔地回不过神。
老爷子真是狠心啊,为了儿子儿媳,相处十几年的老伴儿,说赶走就赶走了。
放不下的永远是女人。
魏冉望着落地阳台外的灯火,无声地叹口气。
靳远航在浴室里一遍一遍演练着告白的措辞,然后鼓起勇气走出来。
他端着变了形的蛋糕走到阳台,看到魏冉穿着丝质的睡裙坐在藤椅上,细白的腿蹬着窗沿,藤椅一晃一晃。
看到他过来,魏冉放下腿坐直身体,将裙边向下拽了拽。
靳远航的心一沉。
魏冉看着他,他有双和他父亲一模一样的眼睛。
“靳远航,我们……就维持这样的关系吧,好吗?”魏冉看向窗外,努力控制着声音,“就像好朋友,遇到难题彼此开解,寂寞时互相慰藉,不谈感情,不谈责任,不谈承诺,一直就这样,好吗?”
靳远航站在原地,一步都动不了。
爱意、热情和勇气冻结在他胸腔里,然后哗啦啦碎裂。
恍惚间他突然想起袁梦遥那句话:“祝你爱上比你还冷漠绝情的人,吃尽苦头,爱而不得”。
他无声地轻笑一下,闭了闭眼睛。
然后放下蛋糕,在魏冉身边坐下来,叹息一样答:“好。”
魏冉回头来看他,眼睛红红的,眼神闪过瞬间的失落,接下来则是明明白白的如释重负。
靳远航无奈地笑了,庆幸自己说出了正确答案。
“谢谢。”魏冉也笑,眼里波光粼粼,将双腿缩到藤椅上去。
“你知道吗?虽然我冷淡又无趣,其实从小到大,异性缘还挺好的。”她轻道,语气有些淡淡的自嘲,“如果暗恋、暧昧都算上,我的恋爱经历,大概不下20次。”
靳远航笑着轻轻吹一声口哨。
魏冉也挑一挑嘴角:“但最长不超过3个月。”
“我大概是有情感障碍,无法和人维持长时间的亲密关系。每当与别人有了情感上的牵绊,我就会变得敏感苛刻,患得患失,自己都觉得面目可憎。”
“其实我很清楚我自己,傲慢,强硬,自我,不会撒娇,不解风情。实在算不上可爱。即使在恋爱最炙热的阶段,我仍然能感觉到身体里冷静而悲观的硬核,在冷眼旁观,在等待着热情散去的那一天到来。”
“没有人能忍受这样的女朋友。那些男生最后都会主动提分手,不管曾经追我多久。于是我消极的爱情观又一次次被验证。”
她短促地笑了一下:“我有时候觉得,恋爱对我这种人来说,就像一个雪人妄想要混到人家的房子里去,感受一下炉火的温暖。最后却总是现出原形,被人发现胡萝卜做的鼻子,纽扣做的眼睛,还有一堆丑陋的残雪。”
房间里只开着壁灯,窗外楼顶的灯光一闪一闪,照在魏冉晶莹的眼角。
“所以,谢谢你答应我刚刚的无理要求。”魏冉回头笑了笑,努力地显得轻松,“也许我这次可以在你的房子里呆得久一点,融化得慢一点。”
她显然不习惯这样表达自己,迅速掩饰地转回头去。
靳远航坐在魏冉身后的地上,靠着墙,凝视着她,一直没说话。
他突然那么深刻地理解了她。
如果语言也难免有温度,这一瞬间,至少允许他用眼神和气息拥抱她。
时光流逝,一晃两年过去。靳远航在心血管外科手术届地位卓越,魏冉也成为集团的法务总监。
靳远航在国外执医的好友携眷回国,叫他带着家属出来聚聚。
好友娶了金发碧眼的外国太太,带着三个儿女,大呼小叫好不热闹。
相比之下,靳氏夫妇优雅安静,相敬如宾,般配是般配,似乎了几分亲昵。那种感觉很奇怪,明明看得出感情的存在,却又似乎在人为地划出界限。
魏冉晚上有远程会议,她凑近到靳远航耳边:“对不起我晚上有会,要先走,如果你觉得抱歉,可以请他们周末到家里吃饭,我来做。”
靳远航看着她笑笑:“知道了。你路上小心。”
魏冉起身歉意地和那一对夫妇告辞,和小朋友挥手再见,转身离去。
靳远航一直看着她背影,在她上车后调转车头面向这边之前转回视线。
好友凑过来眨眨眼:“你们俩怎么回事,吵架了?怎么客客气气的。结婚也有三年了吧?打算什么时候生孩子?”
靳远航拿着酒杯转一转,勾勾嘴角:“我们不会生孩子……实际上我们没有登记。”
“什么?”好友惊讶地笑,“还是你会玩儿啊,这么前卫的吗!你老婆也同意?”
前面路口红灯,靳远航又习惯性地拿目光去找魏冉的车,淡然道:“是她的意思。她抵触太过亲密的关系,保持距离她才能有安全感,才能拥有完整的自我。”
好友在国外生活多年,思想开放,吹一声口哨:“Coolgirl,这下你遇到克星了。”他坏笑着拍拍靳远航肩膀,“没看出来你这家伙还是个情种……天天假装心如止水坐怀不乱,很辛苦吧?”
靳远航笑笑:“也没什么辛苦,我知道其实她也爱我。但如果保持距离才能让她安心留在我身边,那我也可以就这样一直假装下去。”
绿灯亮了,靳远航望着那辆白车消失在远处的车河里,抬手将酒喝干,眼神豁达而坦然。
“既然爱上一个雪人,那就心甘情愿,陪她一起站在冰天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