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 || 郭婧祎:告别
告 别
郭婧祎
林汐考完高考最后一科的时候,长长松了一口气。她把黑屏了两天的手机长按了电源键,等待着屏幕亮起来。却没留神看着脚下,一脚踩了个空,她心里咯噔一下,心剧烈地撞起来,颇不宁静的感觉。
手机震动起来,妈妈打来的电话,林汐按下接听键:“门口那辆黑色的车,叔叔接你回来。”没有多余的话,妈妈就挂断了。背景是很浑厚的一种音乐,林汐觉得在哪里听到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林汐往远处看了看,一辆黑色的汽车摇下半面窗户来。林汐加快了脚步,走了过去,点头向叔叔问好,然后打开门,上了车。叔叔一路静默,林汐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叔叔面无表情的脸,她想开口,然后又放弃了,一路无语。
车子绕过一个接一个的弯儿,颠颠簸簸的,驶到村口去了,林汐抬头向上看,看到村头横七竖八地拉了些深黑色的条幅,上面是白色的醒目的大字:林老先生千古。林汐的眼睛被刺得疼了起来,她仔细眨了眨眼睛,想确认些什么,又拼命告诉自己,那不是真的,村里有很多姓林的人家,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车子摇晃着到了门口,林汐看到了穿着清一色白色衣服的人们,她从那里一眼挑出了自己的父母,她颤抖着打开车门,而后下了车,她感觉自己的视线模糊起来,眼泪大滴大滴地蹦出来,她张嘴,却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她感觉双腿失去了知觉,却还拼命往前走着,于是向前一头栽倒下去。旁边人七手八脚地来扶她,她只觉得嘈杂声,哭泣声,和浑壮得有些凄然的哀乐声毫无逻辑的混在一起。眼前是深重的墨黑色,晃眼的惨白色,和鱼贯而出的穿梭着的人群,整个世界旋转起来,把林汐卷到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中去。林汐知道,爷爷离开了,她没法让自己假装冷静,他真的离开了。
爸妈拨开聚作一团的人群,过来扶住林汐,妈妈轻拍了林汐的后背:想哭就哭出来吧。像开了闸的洪水一般,林汐蓦地嚎啕大哭起来。爸爸最终缓缓说道:“抱歉,到最后还是骗了你。”林汐忽然想到高考前夕,她从学校打电话给家里的时候,爸妈不在家,拨通爸妈手机的时候,爸妈总是不断语塞,然而背景却是出奇的安静。她后来从旁人口中得知,爷爷在高考前夕就离开了。林汐每次打电话给爸妈,他们总是让周围的人安静下来,然后关掉哀乐,装作若无其事。林汐知道,爸妈想让自己安心考试,她也知道,爷爷一定也会这么选择。
林汐走到那个香火味道浓重的厅堂里去,满眼都是一对白烛摇曳的烛火,烛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滴着,却静默无语。烛火晃了眼,烛烟呛得她猛烈地咳嗽起来,竟又咳出了眼泪。她绕过灰黑色帐子的灵堂,走到了停放着的冰棺的前面。
眼前还是熟悉的面孔,安静得如同睡着了一般,林汐看到爷爷的眉毛上挂了一层冰霜,像落了雪一般,她伸手想替爷爷扫去那眉间的雪渍,却被寒冷的冰棺阻了回来。她觉得爷爷的眼睛下一秒就会眨动起来,再定睛,却一点生气也没了。
林汐看到厅堂后面窗上放着一口古铜色的铜镜,年久了,上面落了灰。镜框里塞了一张已经泛黄的黑白一寸照,照片上是个美人,梳了整齐的两个麻花辫,规矩地落在肩上。未施粉黛,却光彩照人,岁月久远,又是黑白冲洗,却从一颦一蹙间看得到楚楚动人。林汐知道,那是奶奶的照片,奶奶过世后,爷爷对着那个铜镜不知道摩挲了多少个年头。如今,他找奶奶去了。
爷爷比奶奶大了十岁,家境也悬殊,奶奶祖上是地主,后来没落了,却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据说还给奶奶留下了不少价值不菲的宝物。爷爷是个穷书生,劈柴砍柴为生,后来做了教书先生,就认识了奶奶,两个人很平常地相遇,很平常地相恋,奶奶的家里自然做过反对,然而奶奶却认准了这个人。后来他们的日子过得很平常,享了小半辈子富贵的奶奶居然就跟了这个穷书生过起了柴米油盐的日子。爷爷是个不善言谈的人,从林汐记事起,爷爷就没怎么有过多的话。奶奶是个风风火火的人,她一辈子操劳家里大事小事,房前屋后,三个孩子,似乎都是奶奶张罗着,一手操办起来的。从前奶奶在的时候,林汐总看到奶奶一个人忙里忙外,额头上挂着汗,腰上系着个围裙。爷爷就搬着个小马扎,在混着泥土的眼光下眯起双眼,满眼都是幸福的模样。林汐感觉爷爷一直很老,自记事起就那么老了,他总慢慢吞吞跟在奶奶后面,永远踱步,永远不慌不忙。奶奶在世的时候,爷爷总是一直清闲,也没有半句多的话,林汐觉得那时候爷爷和她几乎从没有过什么交流。
后来在林汐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奶奶过世了,林汐也哭得昏天暗地,只是直到奶奶的棺材入了土,林汐一次也没见过爷爷出那间老屋的房门,甚至一次也没落过泪。林汐最后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推门去了爷爷的房间,爷爷忽地就站了起来,说要带林汐去屋后走走。林汐和爷爷走在田垄上,爷爷忽然像打开了话匣子,给她讲这个是韭菜,那个是麦苗,给她讲起了自己当年教书的故事,讲他怎么带着一群穷得买不起纸笔的孩子努力学习,怎么在课本不发达,没有辅导书的情况下最快地掌握知识,林汐还记得那是她第一次听到爷爷开口唱歌,爷爷说:“我都把他们编成儿歌了。”林汐至今还记得那种嘶哑却带着自豪感的嗓音:“阿基米德米……”后来那天爷爷带着她走水渠走过小桥,走过梨花满地的小径,用已经颤抖的双手抱着她走过泥坑,印象中爷爷从未那么有活力,从未走过那么多路,从未开口说过那么多话。林汐以为爷爷一点都不会痛苦,直到爷爷看着暮色下亮起来的灯盏和远处正在修建的人工湖,忽然眼眶就湿润起来,失了神一般:“这么好的景色,你奶奶看不到了啊。”
后来爷爷和林汐的话就多了起来,爷爷教林汐下棋,教她写毛笔字,和她讲很多做人的道理,告诉她不要忘记奶奶的好,告诉她努力学习,别辜负了自己的青春年华,爷爷还告诉林汐,自己很坚强,让大家不要担心自己,自己要替奶奶,把这个世界的美好,都经历一遍。林汐知道,爷爷不坚强,他只是太孤独,太爱奶奶了。
再后来奶奶过三年,奶奶的相片又一次被摆上厅堂,在那一次敲锣打鼓之后,爷爷忽然不清醒了,爷爷像个孩子一样疯跑,乱砸家里的东西,不好好吃饭,叔叔伯伯有时候甚至得把他锁起来,见到林汐时他偶尔清醒,只是一遍遍地叮嘱林汐,林汐很多时候觉得爷爷没病,只是太孤独了。
林汐之后就去外地求学了,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见到不太清醒的爷爷,林汐总习惯像小时候一样牵着他的手,听他讲一些不清不楚的过去的事情。再后来的的后来,爷爷就躺在厅堂里了。
林汐东拼西凑地听着外面的人们讲着爷爷最后的故事,他们说爷爷最后出奇的清醒,他最后下车的时候还没要别人搀扶,说他自己能行走,他忽然开始叮嘱家里的事情,他叮嘱叔叔伯伯和爸爸要友爱相处,他叮嘱爸爸以后要少操劳,因为他的身体不好,然后他自己穿好衣服,就坐到房间里去了,等他们安顿好再进房间去的时候,爷爷就永远的睡着了。他们说爷爷一点痛苦也没受,他是寿终正寝。
后来给爷爷填墓穴的时候,全村人都去了,他们一人一点土,很快就填满了,他们说爷爷好,那里有他的学生,他的朋友,他帮助过的人,他们都给爷爷做了最后的告别,爷爷的丧事很简单,他的身边,只放了几本书,因为爷爷生前最爱看书。
林汐哭了很久以后,就很平静了,她看着远处已经修好的人工湖,忽而释然了,她知道,爷爷没受苦,他很快乐,他去找奶奶,跟在奶奶身后,看夕阳余晖下的湖畔好景致去了。林汐轻轻招手,和爷爷做了最后的告别,又踩在那田垄之上,在一片霞光里,愈行愈远。
西北作家首届文学奖入围作品01:向麻雀致敬 (散文)王利群/陕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