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有关于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下或简称'维’)的介绍,他被不少人誉为20世纪西方最有影响力的哲学家。知道他的人,似乎都会情不自禁地提起他的名言:「不可言说的,一定要悄悄地经过」。可它背后的含义是什么?也许你还听说,之后维的思想转向了,可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转向?作者希望通过这篇短文,给大家带来一些启示。
语言与语言哲学
在正式介绍他之前,我先来说一个奇怪的事,你们经常会做,但是从不思考为何。我说,我见过你拿着一根枯枝,枯枝里装者碳墨,在纸上画来画去。有时遇到其他的人,你还会用喉咙发出声响,意图让对方做你所想之事。而对方居然能够明白,你说这事怪不怪?
我们说,这是因为人类能够使用语言。确实,言语是正常事,没必要大惊小怪的。几乎每个活着的人都曾言语;当中也包含所有哲学家。无论你是亚里士多德、孔子还是马克思,无论何时何地,你若要进行哲学讨论,最终,你都需要使用某种语言。你想想看,语言是不是我们传达所思所想的必要途径?
好奇的朋友也许要发问了:语言究竟是什么?它们是怎么来的?是不是有人发明了它们?比如说,他会不会是一位“哲学王”?他给每个词分配含义。然后将其编纂成一本巨著,并称之为《仓颉词典》?不,语言不是这样形成的。关于语言的起源的理论有很多,但语言肯定不是由“哲学王”创造的。
现在的共识是,我们所说的语言所包含的名字,是由一群人偶然发现并同意的。语言的出现主要是为了满足日常事务中的交流需求。但是,如果你是一位需要清晰并有效地表达想法哲学家,这些平日使用的语言难免会显得捉襟见肘。毕竟这种语言是由爱吃饭的我们随意创造,用于描述饭的。那它如何能够描述每一种哲学家认为可能存在的东西呢?
所以说,语言似乎有天生的限制。这些限制深刻地影响了每个哲学家。当代哲学家们也越发理解语言的重要性。他们问遍了各种各样有趣的问题,比如说:
这些问题便是语言哲学的几个中心问题,也是维的哲学的出发点。而维的哲学给予我们的其中一个启示便是:语言的限制无处不在,而哲学家需要直面它们。
数学、逻辑与早期维特根斯坦
大约在维成年的时候(1900 年代初),对于「词的含义为何」这个问题,流行的是语义分析的理论。语义分析的理论认为,一个词的含义来源于它的定义。而当你了解了一个单词出现必要条件和充分条件时,你就发现了这个词的定义。此处,必要条件指的是「使事物成为自身所需要存在的条件」。比如说,成为三角形的必要条件是它必须有三个边。如果它有四个边,那它就不是三角形。充分条件是「足以使事物成为自身的条件」,但它不是强制性的要求。例如,死亡是逃离稿期的充分条件,但这不是必要条件,因为我不一定要以死逃稿,我还可以请代写(不我没请代写)。所以当时的人们认为,如果你理解任何东西发生的所有必要条件和充分条件,你就能够给那东西定义了。可维特根斯坦不同意。要理解他为什么不同意这一点,我认为需要一些背景信息。我们需要理解他对数学的执着。在维年轻时,他对机械工程着迷,上学时他认为这就是他最终要工作的领域,直到他遇到了另一位哲学家伯特兰·罗素 (Bertrand Russell) 。当时的罗素在 1903 年出版了《数学原理》。这本书改变了维特根斯坦关于人生计划。为此,维退出了机械工程,转学到剑桥,以便跟随在那任教的罗素。历史上很多伟大的哲学家也是数学家,这并非巧合。当你在做数学时,你可以斩钉截铁地陈述一些命题。例如,1+1=2。你可以非常肯定地说 1+1=2。如果你怀疑该陈述的有效性,那要么你是粗心了,要么你是不理解此等式的定义。例如说不理解“1”或“加法”或“等式”的含义。不少哲学家们向往着这样像数学一般的确定性。可是有一个问题却让哲学家们迷惑。数学真的是现实的一部分吗?比若说,“1”对应着什么?或者说,“1”究竟是什么东西?而或许正因为“1”的概念在物理上是不存在的——我们不能碰触它或凭经验研究它,所以它可以如此确定。但如果你想让关于真实事物的理论也有这般确定性,尝试模仿我们在数学中所作所为,以获得相同水平的确定一定是最自然的方案。但这样的方案,说前人尝试了又放弃几十次都不算夸张。可维在 1903 年维特根斯坦阅读伯特兰·罗素的《数学原理》时,前景依旧看似光明。于是维特根斯坦意图借助另一个相似的系统,他所找到的是逻辑系统。你想想看,与确定「 1+1=2 」相似,我们也可以确定「如果所有人都是凡人,而孔子是人,那么孔子就是凡人」。或者「如果所有的 A 都是 B 的,有些 B 是 C 的,那么有些 A 一定是 C 的」。逻辑和数学在此处相似,但它们却有一个关键区别:与数学不同,逻辑可以直接应用于我们的思维,可以帮助我们判断我们想法的对错。举个例子,当你说「所有人都会死时,苏格拉底是一个人,因此苏格拉底是会死」的时候,你语言后的思想也是有某种基本的逻辑结构的。否则,当我们使用形式逻辑时的语言的形式所对应的应该是什么是什么?所以很自然的,我们跟寻维特根斯坦由此得出的结论是,「如果所有清晰的思维都有一个逻辑结构,那么这些思维的表达也要遵循一个清晰的结构,那么这种表达上的逻辑结构便可称作为语言」。以上也是维特根斯坦作品的任务之一。他试图理解人类之间的语言为何是可能的,理解语言的功能,理解人们在交流时的失误,和这些失误所导致的思维错误。但是要完全理解他们,你不能只看语言。你还要看语言和它所描述的事物之间的关系,还有我们的思想和语言之间的关系。
《逻辑哲学论》与 语言成像论
关于这些问题,维特根斯坦主要著有两部作品。一部是在他死后出版的《哲学研究》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 ,另一部是在他年轻时出版的《逻辑哲学论》 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 。这两本书都非常重要。所以我相信若你将来成为语言哲学的专家,并对这个领域的作品进行排名时,这两本书都至少会进到你榜单的前十。在《逻辑哲学论》中,维特根斯坦列出了所谓的“语言成像论”。其中有一个著名的故事。他在阅读有关法庭案件的报纸时得到了启发。故事中的他们使用假人和假汽车重演事故现场,让陪审团尽可能清楚地了解什么发生了。正是在那一刻,他意识到,恰当、有效的语言是描述性的,用于描述了世界上发生的事态。不过,实际上每个人都不会像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中认为的那样精确地使用语言。我们大多数人说话时都漫不经心,只要目的达成就好。例如,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故事,我前几天在公园里散步,有一个人一丝不挂,前后各挂着一块白板,写着“逮捕马里奥” 。他尖叫着说:“马里奥是一种古老的妖精,已经生活了数千年,曾经扰乱了存在过的每个社会,现在他潜入我国,我们得阻止他…… ” 请你想象一下这个场景,然后让我们稍微再活动一下脑筋,想象一个符合刚刚的描述,但在其他方面却截然不同的场景。你会发现有很多细节可以补充。比如说,发生的时间是晚上还是白天?天气怎么样?这个人有多高?等等等等。但支持语言成像论的人可以说:“即使我不可以完全地描述这个场景,但会存在某人比我更擅长描述,他都能够使用相应完全正确的词,将他们脑海中的画面确切地描述出来。”所以说,如果使用得当,语言可以描绘世界。那语言还有其他功能吗?维特根斯坦认为,如果你足够仔细地分析任何句子,你最终可以将它分解成两个主要部分: 第一是他称之为“名字”的东西,像公园里的树木和草地。第二是这些名称在句子中的具体配置方式。他认为世界和我们的思维有同样的逻辑结构。所以,我们可以同过语言配置这些名称,以某种顺序直接反映现实发生事情之间的关系,从而创建场景的图片。但是仅仅知道实际情况是不够的,我们希望能够清楚地谈论现实的各种可能方式,对吧?基于此,维特根斯坦或许会说,我们所陈述的任何一个命题可以被划为三类。第一、如果命题确实如实的描绘了现实,那么该命题就是真的。第二、不能准确地描述现实,而是描述了一种理论上可能的事态的命题。第三、若命题不符合现实,或说如果这个命题描述了一些不可能的事情或者超出了语言的限制,那么这个命题就没有含义。于是维特根斯坦出版了《逻辑哲学论》,然后他毅然选择退出哲学。他退出是因为他认为这本书解决了所有曾经存在的哲学争论。之前的人问诸如「我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什么是美好的生活」、「什么是美」的问题?他们争来吵去。却无法达成任何一个共识。为什么?是因为他们使用了错误的工具。因为诸如「什么是美」,「我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之类的问题都是超出语言界限的问题。我们怎么能够试图用旨在描述世界事态的语言,来思考这些非描述性的问题呢?语言不适合这项工作的工具。用语言回应这些问题,就像是用铅笔画浮雕,是行不通的。应该注意的是,维不否认我们可以领悟到”生命的意义”,只是它不会通过语言来实现,而且你永远无法真正通过语言来描述它。如果要解决你对生命的迷惑,那是你只能是你经历的事情。他在《逻辑哲学论》的最后写到:「不可言说的,一定要悄悄地经过。(What we cannot speak about we must pass over in silence)」这句话很出名。但很多人都断章取意地认为,维是在警告你「如果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就该闭嘴!」这样的理解只是粗浅的。维特根斯坦说的更像是,如果你遇到了非描述性的概念,那么用语言去理解的尝试是终究无果的。像「生命的意义是什么」这样的问题,对维特根斯坦来说是荒谬的。它完全没有含义,只会让了解语言极限的人感到更加困惑。再举个例子。对与维特根斯坦来说,问生命的意义就像是在问「需要多少红色油漆才让声波更有趣」。问出这样问题的人,一定思想不清。所以,如果我问你这个荒谬的问题,你不会回答我「啊,半桶油漆就好了」。你会愣住,然后反问我到底在说什么?“油漆”和“声波”在一起描述了什么?「比声波更有趣」是一幅什么画面?换句话说,你会质疑,我对语言的使用超出了界限。对于这个时期的维特根斯坦而言,哲学在于消除人们对语言局限性的误解。他有时会将迷茫的我们比做苍蝇瓶中的苍蝇,而哲学会将你放飞。我们作为苍蝇,被局限在“语言“的苍蝇瓶子里,毫无方向、四处乱飞又四处碰壁。但维认为《逻辑哲学论》可以将我们引出这个苍蝇瓶。于是,写完《逻辑哲学论》的维特根斯坦认为他已经解决了所有重大的哲学问题,遂决定退出哲学的领域。
《哲学研究》与 “语言游戏”
后来维特根斯坦回归了,因为他又有了新的关注。在维特根斯坦生命之初,他关心的是语言与现实之间的关系。而慢慢地,他将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语言与我们人类之间的关系。维从《逻辑哲学论》中到《哲学研究》的最大变化之一,体现在他对「如何看待词的含义」和「它们获得的含义方式」两方面的态度变化。先说个有关于我们的老朋友苏格拉底的故事。苏格拉底曾与他的同伴高谈论阔,想要得到关于“美丽”或“正义”的完美定义。他们希望这个定义能包括你能想到的任何“美”的例子。可是无论什么样的定义,书中的苏格拉底似乎总能找到一个不符合定义却想要包括的例子,或者一个符合定义却被排斥的例子。而维特根斯坦也许会想,如果苏格拉底他们像他一样理解语言的本质,那他们或许就不会纠结了:因为词语的准确的定义本身就是得不到的。比如说,用“游戏”这个词作为例子。“游戏”的定义是什么?它一定包含两个或更多人之间的竞争吗?但是单机游戏只有一个人。那只要是有趣的活动就是游戏吗?乘坐过山车很有趣,但我们不会称其为真正的游戏。所以,我们究竟要以什么标准来确定游戏是什么?维特根斯坦会说,我们寻找“游戏“的严格定义的问题在于,我们试图找到定义游戏的必要和充分条件,所以我们需要想到游戏的每一个例子。但如果我们做不到怎么办?那么维特根斯坦也许会说,不要这样做了,每个人都知道什么是游戏。当我说纸牌时,不知何故,每个人都知道这是一个游戏。当我说要坐过山车时,但不知何故,每个人都知道它不应是游戏。我们似乎总不能给'游戏’下定义。但维特根斯坦也学会说,这是因为我们不是通过定义认识单词的。一个词的含义来源于它在特定语言社区中的使用方式。学习词含义的过程,便是观察人们使用这个词的过程。所以,一个词的意义是不可以被简化为充分必要条件的。语言是一个复杂的、充满活力的、不断变化的有机体。所以讽刺的是,如果每个人都开始认真地按字面意思来使用一个词。那这个词的字面意思会变得不一样。所以,我们不是根据'游戏'这个单词的定义来理解这个单词的。当我们理解'游戏这个单词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会先想到诸如篮球、保龄球、王者荣耀和围棋之类的东西,然后发现周围的人都将它们归类为“游戏”,于是党我们的大脑理解了它们之间的相似处后,我们就会说篮球、保龄球、王者荣耀和围棋等各式各样的活动都是游戏。维特根斯坦将以上“同种事物之间的相似性”总结为一种“家族相似性”。什么意思?比如说,你长得可能像你母亲但不像你父亲;你的表弟可能长得像你的叔叔却不像你的母亲;你的爷爷和你可能都容易秃头。即便你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地方,但你们都来自于同一个家庭,即使你长得不像你父亲,你也比我更像他,因为我们来自不同的家庭,因为你和你的亲戚都有一种家族相似性。对维特根斯坦来说,词语的含义也是如此。我们没有一套充分必要的条件来描述“游戏”所涵盖的所有活动,而是对这些活动之间的家庭相似性的理解。比如说,篮球、足球、棒球比较相似。他们都有两支球队互相比赛,而且比赛时都有一个球。但大富翁也是一种游戏。尽管它没有球,但因为它与足球有一些共同点,我们还是会说他是一种游戏。比如说,百万富翁的互相争斗,就像球队的争斗一样激烈又有趣味性。所以维或许会说,一个单词的含义,很大程度上是由我们身边人的使用习惯决定的,其背后没有像定义般清楚的原则。最后,让我介绍一个类比,叫做盒子里的甲虫,从而进一步展示维特根斯坦从《逻辑哲学论》到《哲学研究》的思想转变。维让我们想象每个人都有一个随身携带的盒子,只有他们自己能看到盒子里有什么,别人都看不到。而每次他们问别人盒子里是什么时,他们都会说盒子里是'甲虫’。久而久之,他们便认为盒子里的东西是一样的。但维却指出,他们的盒子里的东西可以是各式各样的:他们可以是各式各样的瓢虫,也可以是一只生死未定的猫,甚至可以什么都没有,但只要我们看不到对方盒子里的东西,那么盒子里的东西都可以是'甲虫’。现在让我们将由'甲’这个字和'虫’这个字所拼凑出来的表述'甲虫’看作是这盒子,而将盒子里的东西看作是'甲虫’这个表述的指代。那么我们会惊讶地发现,'甲虫’的指代对'甲虫'是什么并不重要。更重要的是,如果大家都认可你对'甲虫’这个表述的使用,那么你对'甲虫’这个单词的理解就是靠谱的。这样一来,《哲学研究》中的维已逐渐与《逻辑哲学论》中的'语言成像论’偏离。此时维眼里的语言与现实,已经不再有那么紧密的一对一关系。有人说,对维特根斯坦自己而言,《哲学研究》才是他哲学使命的真正归宿,而不是《逻辑哲学论》。事实上《哲学研究》也是西方当代哲学中最难解析的思想,它以浅易语言的外表潜藏着深邃晦涩的创造性思想,既不是逻辑哲学和分析哲学以及由此延伸出来的科学哲学,又不属于欧洲大陆居主导地位的现象学、存在主义哲学和结构主义(包括解构主义)哲学。《哲学研究》是维特根斯坦独有的思想体系,既批判了逻辑哲学体系的具体形式性的局限,也超越了欧洲当代形而上学哲学体系之间的冲突。而这正是维特根斯坦不同于大部分当代其他西方哲学家的卓越天赋所在。https://www.philosophizethis.org/podcast/wittgenstein-pt-1https://zh.wikipedia.org/wiki/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cite_note-13此文是基于Stephen West 的博客系列PHILOSOPHIZE THIS! 的抄录,整体编译及创作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