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与美丽人生

文 / 高伟

看了一本好书，叫《房间》，作者是爱尔兰女作家爱玛.多诺霍。看这本书的时候我时常地想起电影《美丽人生》，在阅读这本小说的过程中，《美丽人生》的诸多细节和片断自动地映现出来。这本小说和这个电影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在恶劣到几近极限的那么一种生存环境之下，一个大人对一个小孩的精神上的保护，是那种被侮辱的千疮百孔的大人的灵魂，对那个弱小的天然的灵魂极其辛酸的保护。在这两个艺术作品里面，我看到的是优美的笨拙，酸楚的憨厚和让人心疼的谎言。我一边看小说，一边想，谁能把它拍成一部电影呢，这么简单的环境，重复着的房间布景，谁能用高超的镜头和演技，把这些文字的灵魂保护得完好无损，谁就能和这部小说一样，在电影艺术里面抵达一种不可比拟和不可重复的巅峰。

房间，11英尺X11英尺。里面住着两个人，年轻的妈妈和小男孩杰克。对5岁的杰克而言，这就是全世界。这是他出生和成长的地方，他跟妈妈住在这里，学习、阅读、吃饭、睡觉、游戏。房间里面有很多书，妈妈给杰克读《达芬奇密码》《爱丽丝漫游奇境》《暮光之城》还有《基督山伯爵》。房间还可以是童话馆，有杰克最爱的朵拉、挖掘机丹尼、沿着豆茎才能找到的巨人。房间可以是游戏室，杰克和妈妈一直跑步、跳房子、玩纸牌。房间里面有音乐课，有杰克喜欢的歌可唱。对于一个没有走出房间的5岁的杰克来说，和妈妈在房间里的生活是惟一真实的生活。房间之外是外太空。外面不是真的。房间里面有电视。除了房间里的杰克和妈妈，还有人，外太空的人和电视里的人。电视里面的人不是真的，里面的人是偏的，还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变小。杰克幻想着，电视里的东西都在墙外面的外太空一圈圈飘呵飘，有沙发、项链、面包、止痛药、飞机，还有所有的她们和他们——那些拳击手，那个一条腿的男的，那个头发蓬松的女的——他们都漂浮在天窗之外。杰克甚至想像着自己可以用遥控器芝麻开门，飞到房子外面的外太空，把所有真的商店里的东西都买下来，带回来给妈……对于五岁的杰克，房间就是整个世界。妈妈的存在，让杰克安稳，正常，仿佛房间里面的生活就是杰克天生该有的生活。是的，妈在，杰克就拥有一切。他没有不习惯有妈在的这种只有房间里的生活。他与妈妈是一体的，他把他和妈的生命当成是一个整体。妈的房间像是杰克的子宫，他在里面是安全的，他在属于他自己的那种健康里面成长，有烦忧，却没有伤害。

而房间对于杰克的妈妈来说，是比地狱还黑的囚牢。是鲁滨逊的铁牢，是终年不见阳光的灵魂的监狱。她在里面呆了七年。头上只有一个天窗，没有一丝光亮透得进来。她的心房里面甚至连个天窗都没有。她17岁的那一天，被一个男人骗上汽车，拐到了这个房间里来。这男人大她一倍。房间原本只是一个花园里的临时小仓库，被这个男人加工，隔音，遮蔽，成了囚禁她的牢房。这个男人时常地去房间，占领她的身体。她曾经产下一个女孩儿，女孩儿一出生就死了。后来，她产下了一个男孩，叫杰克。杰克救了心比死还冷的她，母爱让她复活。她像电影《美丽人生》里面的那个父亲，用谎言把儿子的生活更改成善良的生活，有趣味的生活。她像那个父亲一样，用巨大的成人之爱把地狱人生修葺成孩子的美丽人生。电影里的儿子和书里的儿子竟然一丁点儿没有在我们以为的真实地狱里面受过伤害，他们的心灵竟然纯粹安然到几近完好无损。我们越是阅读到这种孩子的完好无损，就越是为成人的那颗破碎的心感到伤情，伤情到用落泪的表达都显得轻薄。这样的艺术灵魂，除了被我们强行地镶嵌到我们的内心里面，和我们的记忆一起活着，真的没有办法另外地安置他们。

她用自己的智慧使5岁的儿子和自己脱险，逃离了房间。她使用的智谋，让我想起《肖申克救赎》里面的男主角安迪，他一点一点地安排着时间，开凿着自己的未来。我还记起了电影里面的旁白：我得经常同自己说，有些鸟儿是关不住的。他们的羽毛太鲜亮了。当它们飞走的时候，你心底里知道把他们关起来是一种罪恶，你会因此而振奋。

来到外面的杰克是荒乱的，他像是个脱离了母亲子宫的孩子，也如同我们到达外太空一样不知所措。母亲又一次用她的爱和用心让儿子再一次成长。这成长也是艰难的，是疼痛的，却也是有劲的。母亲甚至用她故意的消失逼迫孩子与自己的分离，让杰克自己一个人长出来的劲儿与自己生命里面的分离焦虑搏弈。当然，杰克是个可爱又杰出的孩子，他在这个更大的外太空一样的陌生环境里面，像一颗野生的植物一样倔强又疼痛，而健康从来都是这种穿越疼痛、脆弱与疾病之后的一种抵达，没有别的途径。这是所有生命成长的惟一的出路，符合于我们活着的每一个人。

小说用第一人称来述说，是通过5岁的杰克的眼睛来看待的世界所产生的语言。作者用美丽的话语通过孩子美丽的眼睛，通过这种语言呈现出来的世界和我们心知肚明的那个成人世界的抵牾，那种童真的叙述衬托下的成人世界的阴郁和绝望，却更加确定和惊悚。正是这种穿过最深的黑暗的澄明让我们被反复的震憾。这样的艺术表达因恐怖到极点而又高明到极致。

我在孩子的语言里面读到了比任何一本小说中更多的诗句。

杰克说出的每一个句子真的都是未经修饰的诗句，带着史前一般的纯天然和未经污染的纯真。许多许多次，我被这个5岁的杰克说出的话语和喃喃的自语弄得惊讶，只有诗歌才会让我产生的那种惊讶。

书中那个母亲对孩子的一句话也深深地憾动了我。她对杰克说：不管怎样，上帝创造的都是美好的事物，比如说你。是这个母亲的坚硬如水的美好保护了杰克的美好和安然无恙，使杰克比其他正常的孩子更良善地看待这个其实并不美好的世界。杰克其实比其他正常的孩子更健康。

我们的生活何尝不是另一所巨大的监狱，这个监狱有我们扭曲的价值观和面对外面世界必须的无奈所共同造就。我们的自我其实是另一座自造的监狱。生活充满了一段又一段的例行公事，还有我们这个自造监狱的对自己的囚禁。我们每一个人的心中，都住着那个5岁的杰克。我们对自己的救赎，也一定是来源于我们的生命中成长起来的那个母亲一样坚定和渊博的智慧。如果我们自身是轻浅和脆弱的，我们的生活必定是混乱不堪的。

阅读完这部小说，我又一次观看了电影《肖申克救赎》。我记住了电影中的一句旁白：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上帝。如果你自己都放弃自己了，还有谁会救你？每个人都在忙，有的忙着生，有的忙着死。忙着追名逐利的你，忙着柴米油盐的你，停下来想一秒：你的大脑，是不是已经被体制化了？你的上帝在哪里？懦怯囚禁人的灵魂，希望可以令你感受自由。强者自救，圣者渡人。

作者简介

高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岛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青岛市作家协会诗歌创作委员会主任。诗歌与随笔发表于《诗刊》《作家》《星星》《文学自由谈》《中华读书报》《人民日报》《今晚报》等。出版散文集、诗集20余部——散文集：《她传奇》《他传奇》《爱传奇》《痛苦，是化了妆的礼物》《不要晃动生命的瓶子》《包扎伤口还是包扎刀子》《打击你的力量就是你的力量》等；诗集《99朵玫瑰和一首绝望的歌》《99只蝴蝶和一首涅槃的歌》《梅花99弄和一首复活的歌》《去南边找北》《风中的海星星》等。编辑百年散文诗大系之《挚爱情愫》。

( 责编：鸿飞；校对：昊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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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伟：《房间》与美丽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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