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仁志 ：小 春 哥
小 春 哥
安庆宜秀 金仁志
就在前几天，正上着班的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堂兄小根打的，说他老小小春昨晚去世了。
我当时一阵惊诧：几天前不还在我家做卫生间吊顶吗?不还与我聊他在汉口三十多年的磕磕碰碰吗?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惊归惊，诧归诧，这事却是千真万确的。小根哥在电话中已约我陪他到民政办办理公墓事宜，已不由我不信。
办好墓地的事，我问小根哥小春哥是咋走的。他说，昨晚九点多他自己还给自己打了胰岛素，看电视时还躺在床上与小娘(弟媳)争着换台。他换了安庆台看电视剧小娘便睡了。一觉醒来听着丈夫鼾声不对劲，摸他身上是一身冷汗津津，怎么叫也不应，推他也没一点反应，小娘便急了开门喊我，我去时小春已气息全无。
一个在汉口打了三十多年工的农人，靠一把斧子几张锯刨供出一门三个大学生的庄稼汉，这本该享点清福的哥哥就这么说走就走了。人命呼吸间，佛家的话一点不假。我推测应是心梗。照老人说法，没一点床债(没卧床)，倒是他修的福气。若不是今年照顾多病的小娘而留守家中，还落不到这样的“寿终正寝”呢。
这是悲还是喜，我想了又想，无法回答。
他老婆的病纯粹是因他长期在汉口做木工的缘故。在我们这，犁田耙田本就是男人的事，可他长年不在家，耕牛的使用是小组里抓阄的;请不到人，小娘才被逼干起本该是男人干的活。不仅仅犁田耙田，还有驮水车车水(后来是水泵)，上山砍柴，大一担小一担地挑，年复一年，繁重的农活，使这个一米五几的女人落下半月板损伤、肠梗等病。
老婆常年服几种药，自己也常年打针吃药，夫妻俩虽已相伴朝朝暮暮，可他再也不能到汉口做活了。是悲还是喜，他自己怕也想不明白。
小春哥自身的病主要是高血糖与胃溃疡。几天前在我家吊顶时他还问我：“仁志，你是读过书的，你说糖尿病与饮食有没有关系?”他这样问我是对我的信任。我说：“这方面你应该问你二女儿，她是学医的，是硕士了”。可据说他从没问过二女儿，我猜测他是怕女儿们担心，所以问我。我问他在汉口的饮食，他说饱一餐饿一顿。我不解，问为什么这样。他说也常没活干，没活干时就吃两顿，这是匠人的规矩，做匠人的不能坏了匠人规矩。他说的这规矩我听说过，可那是曩时走村串乡的篾匠规矩。
规矩是应该守牢的，否则就没了底线，什么也不在乎，这是对的，但，这拿健康当儿戏的规矩我压根不赞同，毕竟时移境改，不是那个吃不饱肚子的年代了。然我并不笑他迂腐，虽然有不少尸位素餐、锦衣玉食的人都触犯党纪国法，栽进大牢，但毕竟还有不少牢守底线做人做事的道德模范与中国好人。
我力劝过他，高血糖要戒掉烟酒，身体要紧。他说酒瘾烟瘾都很大，都是在汉口没活干时“惹”的;女儿们也劝过，可他戒不了，只能减点量。前几天他还向我感叹：哪里都有好人坏人。有次他小女儿学费没着落，没办法的他只得向一位老板破天荒预支。那老板一听是预支女儿学费，二话不说，预付了他全部工钱。要不是遇上好人，他小女儿肯定得辍学，因为那些年为三个女儿读书他的债台早已高垒。他的经历与进城打工的大致相同，所不同的是人家嫌工钱低的活他不嫌。他说：“与其在立交桥下坐等生意，不如好好干，让这些老板们在圈子里替我免费宣传。何况三个女儿的学费、生活费都等着，哪有理由嫌工钱低呢?”
敢放弃眼前利益，站在后路、后果反思反想，这是智者思维。不知是我低估了这位堂兄，还是城市的生存与生活哲学造就了他的思想。
也是在前几天，他还告诉我，他在一大学做活时，曾亲见一个乡下娃揣一个馒头往寒风中的大街上散发广告。他生怕女儿们也在学校过这样的生活。他最担心的就是读着书的女儿们，因为女儿们向来不向他要钱，使他老觉得亏欠了她们似的。舔犊情深乃人之常情，这我完全理解。
他这突然一去，对村庄却也是个不小的考验。庄上只有一个靠跑运输糊口的青壮年，其余的非老即少。尽管庄上有不成文的祖传民约，无论哪家遇红白喜事都得无条件帮忙，可人大多在城里。没办法，小根哥只好电话叫回附近县市务工的年轻人，各负采买、报丧、记账等等。也好在现如今已改火化了，省了抬棺执绋的。尽管如此，曾筹资置办的锣鼓也因缺人手而敲打不起来。我在敬老院请了事假，负责杂务及写挽联。挽联，我本想从他一生辛劳的角度，可他大女婿选择痛失严父的角度。我理解他的用意：小春哥虽刚过花甲，但在现如今无论如何都算是短寿。这是他的家事，我虽身为兄弟也只好屈从他家人的意愿。
死，是人生的归宿，又随时都会降临每个人。时间是位冷面杀手，让人生如露如电如梦幻泡影，如匆匆过客与寓客，一转眼，房子、车子、位子、票子及这美好的世界都不是自己的了。活着时穷点富点，有权没权真不算个什么。忙完小春哥的丧事，几天来，我都在心里纠结着一个问号：倘若他三十多年不进城打工，会不会夫妻双双病魔缠身?可他若不进城挣钱，他三个女儿能不能都大学毕业?
这，也只是个假设。是悲还是喜，我真不敢姑妄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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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仁志，笔名金仁智、仁智、金天。作品散见《散文》《散文百家》《徐特立研究》《当代作家》《攀枝花文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