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鸣:稻粮谋
稻粱谋
四川德阳 潘 鸣
当初,朋友笑我有几分少壮老成;我说,怕是儿时为稻粱谋催熟的。
十岁左右,我们六口之家与芸芸众生一样,深陷于口粮短缺的困窘。四兄妹正在吃“长饭”
,而按月定量配给的粮食却是低标准的。一日三餐由母亲严格用小竹筒计量下米,从锅里分到碗里总是紧巴,舀饭时几乎要刮穿锅底子。偶尔几回半夜惊醒,听到父母还在喁喁低语:又到月末了,米缸子眼见亮了底,咋样才能不断炊呢。接着便是父亲的沉沉叹息⋯⋯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住了,就寻思,自己是四兄妹的老大呢,得带头帮着父母担点事了。
首先是管制肚皮。饭桌上再不没心没肺放敞了嗨吃,连汤带菜的填个七八分,就说“饱了"
,带头搁碗下桌。肠胃因此终日痨寡,闻着哪家厨房生炊烟就冒清涎。有乡间同学偶尔送一枚生红薯萝卜,急急拭了泥,吭哧吭哧大快朵颐。
知道百谷生于土,便蠢蠢妄动要辟地产粮。荷一柄小锄在居家的村小墙边院角垦出几绺不成章片的荒地,先后撒播了小麦玉米蚕豆豌豆,洋芋红薯和一些菜苗也下了种。心魂儿从此被牵住,俨然一个小农夫,每日天一亮就“去地里”,浇水、施肥、捉虫子。青苗生出来,虽然纤弱,却是天天向上的。想象它们日后开花缀果的丰收景象,心里就渗了蜜。然而,忽一日,学校统一校园绿化,我的“庄稼”被夷为平地。闻讯前去哭嚎抗争,却无济于事。眼见着辛苦栽培的作物猝然夭折,那份痛心,折磨了我好久。
那年夏收时节,父母去县城参加几天集中学习,我负责照看弟弟妹妹。我把他们集合成一支小队伍,动员说:爸爸妈妈好操劳,我们不能光吃闲饭,得为家里作点贡献。然后,每人发一只小竹篮,由我带队,去收割后的集体农田里拾麦穗。小弟才两岁多,提个竹篮还蹭地,也蹒跚着跟在尾巴上。
曾读过一些追溯当年拾麦穗的怀旧文字,把那份情景抒描得浪漫无比:蓝天如镜,白云悠悠
,田野满目金黄,脱粒的拌桶声宛若远古歌谣。每一次弯腰,拾起来的都是一串唯美的诗句⋯⋯老实说,我们那时拾麦穗可没有这份飘飘欲仙的心境。也许收割季麦地里那个“场”的确妙不可言,但我们却无暇旁顾。我们的整个心眼,那一刻全部专注于地面上的每一方寸——拾麦穗,我们是严肃认真的。
尽管人民公社强调“颗粒归仓”,收打之后已组织社员逐田捡拾过一遍,但细致入微的我们仍然有所斩获。我们反复扒拉窝蔸,梳理乱草,掘开一个个田鼠洞,将发现的穗粒一点一点拾捧到竹篮里。东坡居士曾有“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的至善之吟,可是饥馑年代的少儿无法持有这份僧心。鼠洞夺粮,是我们拾麦穗摸索出的独门绝招。后来想,为此也不知断了多少田鼠的生计呢。就这么寻寻觅觅拾啊拾,毒辣的日头把我们的脸蛋烤得像酥红的面包,涔涔的热汗湿透了衣衫,我们全然不顾,辛苦付出换来的收获让我们无比陶醉。
几场拾捡之后,麦粒积少成多,竟有满满一笸箩。我们把麦子筛净,浸泡发胀,转着石磨悠悠地磨成连麸面浆,又用布袋吊滤成面团。然后,捏成一个个馍饼,放入笼屉,架上柴火在锅里蒸熏。待到火候成熟,揭开笼盖,一团水汽裹着清香扑鼻而来。几兄妹大口咀嚼着“水巴子"馍(乡间俗称),叭着嘴说,真好吃!其实,这种连麸面馍虽然清香醇厚,但入口却有些粗涩刺喉,吞咽颇费力。显而易见的好处是易饱,经饿。更重要的,还在于这是我们凭借弱小之力为家里挣回的第一份粮食,吃在嘴里,当然别有一番滋味!
父母学习返家那天,我与弟弟妹妹们像献礼一般将一盘“水巴子”和一笸箩麦面捧出来。我豪迈地向双亲报告:这份麦粮是兄妹齐心协力从地里捡拾回来的。
这两天我们每顿都吃的馍,可香了,家里米缸里的白米攒下来没动用⋯⋯
父母愣住了,一时竟无语,眼眶里就起了潮汐。俄顷,母亲伏下身,张开双臂,将四兄妹紧紧搂住,嘴里喃喃着:我的孩儿们都成小大人了,好懂事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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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鸣,四川省德阳市人,多年从事宣传广电事业。四川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校园文艺联合会副主席,德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有散文、小说等作品散见于四川文学、青年作家、散文百家、四川日报、四川经济日报、华西都市报、四川工人日报、四川农村日报、思维与智慧、德阳日报、德阳晚报和多家新媒体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