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飯局 / 篇廿七:當天花板邂逅天花板

上海灘餐廳的店主朱虹先生,宴請黑木餐廳的店主傅滔滔先生,本埠餐飲兩塊天花板,喜氣洋洋,於錦秋季節,相逢在浦江之濱。這段寫得像路透社的白開水通稿。

朱與傅,兩個上海人,很整齊地身軀龐大,一點不像傳說中的上海人。兩塊天花板,都不是餐飲業出身,百分百的外行,都是一時興起,弄家飯店來玩玩,結果玩成了天花板。

朱虹先生從前是做“上海灘”的服裝,這個牌子1994年創立於香港,鄧永鏗爵士弄的,2003年瀰漫到上海,朱虹弄的。滔滔跟朱虹推心置腹,講,朱先生,我第一次聽到“上海灘”,是外國朋友來上海旅遊,跟我講,要買“上海灘”,我聽了問她,上海灘,是外灘哪一段?我去尋尋看。後來才知道,“上海灘”是個衣裳品牌。我的外國朋友當時住在花園飯店,她自己出門散步,在馬路對面的國泰電影院隔壁,尋到“上海灘”的店了。滔滔講,這個是我第一次認得“上海灘”。後來,我在北京宴客,長年定點在北京的“上海灘餐廳”,客人歡喜,我更加歡喜,再也不換地方了。今晚終於見到店東了,贊格。

朱虹也跟滔滔推心置腹,千言萬語並成一句話:滔滔,你來吃幾次我的上海灘,我也要去吃幾次你的黑木,大家塌皮(扯平)。我在旁邊聽得有點出神,天花板邂逅天花板,花拳繡腿,你來我往。然後滔滔問:朱先生,你們上海灘餐廳,現在是黑珍珠幾鑽啊?朱虹笑嘻嘻,一鑽也沒。黑珍珠評委來吃飯,永遠沒座位,他們吃不成功飯飯,我也沒鑽好拿。原來米其林黑珍珠,還有這種苦情。

朱虹的上海灘餐廳,上海三間北京一間,開了11年。傅滔滔的黑木,上海一間南京一間,開了4年。兩塊天花板,惺惺相惜,互相關心一下對方,格麼,挖你員工的事情,多發不多發?滔滔講,多發的,我已經習慣了。我們黑木廚房,分工很明細,一個人只做一件事情,你挖過去,也沒有大用處的。一個小師傅,做了一年多,他媽媽來尋我談心了,傅先生,我兒子,在你們黑木,淘米淘了一年了,什麼時候可以不淘米了?我們淘米的師傅只管淘米,切蔥的師傅只管切蔥。朱虹眉開眼笑,跟滔滔講,上海就是戅大多呀,他們以為黑木出來的師傅,就會做黑木的菜了,哪裡曉得只會淘米啊。滔滔不笑,講,我有時候滿尷尬的,去上海一些有名的日本館子吃東西,一進門,三四個工作人員一排立好,朝我微微一鞠躬:傅總好,我呆一呆,一看麼,三四個一排,撲撲滿,都是從我們黑木挖出來的。

酒過三巡,換個話題,講講北京上海雙城記,中國人民永恆的熱點話題。滔滔講,很奇怪的,你叫我講,為什麼不離開上海?我一口氣可以講十條理由給你聽。但是,你叫我講,為什麼不離開北京?我一條具體的理由也講不出來,但是我就是離不開北京。高中畢業,我從上海坐火車去北京讀大學,我阿娘(祖母)眼淚汪汪,裝了一大瓶八寶辣醬塞給我,儂要去鄉下讀書了,這瓶辣醬,儂帶去,吃一個學期再回來。結果麼,到了北京,一大瓶辣醬,一日之內,被北京同學一口氣吃光了。滔滔今年已經年過半百,對四十年前的這次大掃蕩,依然餘痛綿綿。沈宏非以見過世面、開過眼界的天安門口氣安慰滔滔,這個小事情了,儂曉得嗎?某某某的媽媽,為了給插隊落戶去了安徽的兒子,寄一點乾煎帶魚,這位媽媽哦,拿毛選挖了一只洞,把乾煎帶魚塞進洞裡,掩人耳目寄到鄉下。然後旁邊有年輕人問我,毛選是啥麼事啊?

滔滔得到沈宏非的寬慰,不再糾結於玻璃瓶辣醬,轉航講上海。我姆媽,一輩子在上海生活,我後來定居北京,接姆媽一起到北京生活,我發覺姆媽一點不開心,變得呆滯滯,坐在屋裡,一天比一天老。我想想,還是帶姆媽回上海吧。飛機落地上海,車子到徐家匯,姆媽講,好下車了。我拿姆媽放下車,我拎齊行李下車,一個轉身,我姆媽已經不見了,活絡得如魚得水,嚇我一跳。我笑得不行,跟滔滔申請,什麼時候讓我寫寫姆媽好不好?滔滔講好好好,寫寫寫。

然後迎來當晚飯局的高潮,朱虹開始講九十年代往事,回憶當年,他帶各路中國考察團,赴歐洲考察的愛恨情仇。朱虹講,苦哦,當時我帶的考察團去歐洲,中國人什麼都不懂的。有一次,我們坐車遊覽市容,團員們看人家發達國家看得長吁短嘆,跟我講,墨爾本哈嗲。我跟他講,領導啊,這裡是斯德哥爾摩啊,不是墨爾本啊。再一次,帶只團,團長參觀途中,背著兩只小手,語重心長跟我講,滿有味道滿有味道。我心裡開心啊,這次總算帶了個有水平的團出來了。結果麼,這位團長,一句滿有味道,從頭到底,講了二十八遍。

中國代表團的舉止習慣哦,超出了外國人的想像了。坐大巴,中國代表團是一上車,就集體睏覺的,一睏就拿面孔貼到窗玻璃上,二十個人,二十只面孔。等到中國人下車,我看司機忙煞,玻璃窗上都是印子啊,二十只印子啊。一停車,司機就跳下來趁熱打鐵拚命擦印子。到了旅館裡,中國代表團是人人把房門打開來的,拿把椅子靠在門上,撐好,他們要串門的。串也就算了,他們是穿著棉毛褲串門的,前面有個小洞洞的棉毛褲,走來走去旁若無人。洗手間也出事情了。清潔工阿姨來收毛巾、換毛巾,一向是收乾毛巾的,收到中國代表團,不對了,是濕毛巾,每間房間、每條毛巾,是濕的。他們不是拿毛巾擦乾身體,是拿毛巾撩熱水洗澡,濩浴,要濩的,要撩的。朱虹聲淚俱下地講到這裡,所有人都擱下了筷子,笑到軟。

中國代表團當年的穿著,嚇得煞人。上半天,正經開會,人人穿得一天世界來,我急得汗湯湯滴。下半天去海灘散步,人人穿一身西裝來,我又嚇得昏過去。問他們為什麼穿西裝啊?回答我,在海灘上麼,肯定要拍照片的,穿西裝拍出來好看啊。穿西裝也罷了,還撐陽傘,bia 一記,一人一把陽傘撐起來。到了晚上,帶他們去晚宴,奈麼苦煞了。外國人晚宴,先要立兩個鐘頭,吃吃酒講講話談談情跳跳舞,一只凳子也沒有的。中國代表團立了兩個鐘頭,等來等去,外國人還沒有開始給你飯吃,立得腰也斷了,餓也餓傷了,下趟無論如何不去了。

darling,這些,今天我們笑得遍身酸楚的,不過是十幾、二十年前的往事,歷史不遠,滄海桑田。

食了上海灘一席華宴,卻完全不記得吃了些什麼,不是菜餚不精雅,是兩塊天花板、加一個 Totoro 沈宏非,三個男人一台戲,鋒頭太健、太歡暢了。

外灘夜幕下,唱戲撩人的,都是老男人了。What a wonderful worl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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