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飯局 / 篇廿六: 南京的餐桌們
秋陽瀲灩裡,赴南京,食飯飯。黑木,江南灶,紫金閣。
第一飯,南京黑木,於鍾山高爾夫酒店內。
晚飯前的薄暮裡,獨自下去看望一下黑木的各位舊雨新知。女將京子風姿綽約迎出來,三個多月沒有見面,京子依然美得像一枚活生生的白骨精,纖塵不染,細骨姍姍。每次見面,第一眼,總是不由自主呆一呆,這位女將完全不像是這個時空裡的人,乍見之下,非常恍惚。她的一個低眉一種側身,輕而易舉,瞬間將你帶回宋朝。呆完之後,回過神來,與京子軟軟抱了一個,落手異常輕淺,怕碰壞了這麼纖巧的女子。
南京黑木與上海黑木,同中有異,上海黑木像是東京的奢華味道濃一點,而南京黑木,似乎更有京都那種古都風味,舒緩,悠揚,空靈,山水其間。南京黑木最大的奢侈,是空間極為寬敞,主廚白鳥令的料理台,莊嚴肅穆,高度黑金,於這種料理台前主理食事,廚師真的是太享受了。南京黑木有一個寬落落的院子,一本紅楓,一本黑松,於靜水兩側,殷殷呼應,暮色蒼茫下,真有無限江山最可惜的滋味。院子裡置兩間獨立小房,盈盈立於水之一方,十分地悱惻,寬坐其中,慢慢用一套懷石,真真清心不已,良宵如此,夫復何求?
一間優雅的餐館,飲食之餘,佈花草,佈燈火,佈食器酒器,都在女將的手中出入,女將的品味,左右了餐館的格調。當晚,獨自晃完院落,踏進黑木用餐的一刻,主廚白鳥與女將京子,雙雙肅穆一鞠躬,這一個瞬間,darling,我是真的熱淚盈眶。這個哪裡是去吃飯飯,這個簡直是赴湯蹈火級別的莊嚴隆重。一直私下跟滔滔講,上海四千多家日本餐館,他們都像一間日本餐館,而黑木,是一間日本餐館。像與是,雲泥有別,這個區別,很大部分,是區別在一枚女將身上。
京子講給我聽,她二十多歲入行,跟過三位女將,三位女將各自的風姿、趣味、手法,都完全不一樣,很幸運,學到三種風格。我問京子,女將最重要,是不是美意識?日語美意識,相當於中文的審美趣味。京子說,女將的全部,就是一個美意識。佈置花草,調節燈火,走路的方式,端給客人酒與菜的手勢,一切的一切,都關乎美。難怪,於黑木吃過東西的客人,都會對黑木極致的美,印象深刻。而上海和南京的花季,與日本幾乎完全是相同的,這對京子來講,是一種熟絡,四季花語相近,不至於唐突中國客人。六月裡來的時候,是繡球當令,而此時此刻,是菊燦、雞冠艷、荻花溫拂的季節,當晚的荻花,是京子於酒店附近的荒徑裡,一一折來的。
第二飯,江南灶,於南京香格里拉酒店內,做東的傅駿先生,與江南灶主廚侯新慶師傅,斟酌了一桌地道淮揚菜,令上海食客們酒酣耳熱不能自已。冷碟子擺上桌的時候,滿桌子的上海老男人們集體雀躍了一下。傅老師和侯師傅,真是懂得讀心術的良人,四隻冷碟子,擺了兩樣老男人們的暗愛,一碟豬頭肉,一碟鹽水大腸,我左肩的曹國琪先生,心潮澎湃一舉連進兩枚豬頭肉,濃稠歡喜溢於言表。這個碟子確實治得極好,軟糯不膩,清腴美滿,久違了。再一個碟子,是醉蟹披薩,拆出醉蟹蟹粉,治成披薩topping,宛如我童年,母親經常做的蝦仁吐司,小孩子的心愛,海派家庭西餐的代表作品,蝦仁斬泥,抹在小小菱形的麵包片上,沸油裡一滾,踮腳立在母親的灶邊,沸火滾燙地吃得十根小手指油滴滴的,真是鄉愁一樣的美物。侯師傅的這個醉蟹披薩,比蝦仁吐司略勝一籌,勝在蟹有香,而蝦是沒有那個天香的。
豬頭肉肉
三套鴨轟然上桌,鴨子套了麻鴨,麻鴨套了鴿子,耐心微火燉上六個八個鐘,得一煲碧清碧清的湯,飲來鮮甜靜謐,令人心思清幽,真是好極。金陵人善食鴨,這煲湯,到了蘇州人手裡,便是異曲同工的三件子五件子。這個湯沒有很深的難度,要的是十二分的耐心,守著不起泡的微火,一守六個鐘,彷彿枯守一場味如嚼蠟的漫長婚姻,是現代人的mission impossible。
魚頭佛跳牆
招牌魚頭佛跳牆,淮揚菜裡的三個頭,魚頭、豬頭、獅子頭。魚頭連夜升級,滿舖乾鮑與遼參,輝煌一大盤。服務生替每位客人整頓了一小碗盅,遞到面前。我留意了一下,右肩的雪曉通先生和傅駿先生,第一箸,都是食的魚頭,我自己亦如此。可見,深入人心的,無庸置疑,依然是傳統的魚頭,錦上添花的鮑與參,都不得不靠後。而這盤魚頭治得好極了,腴潤滑嫩,盡顯魚頭這種物事的佳美,盡顯淮揚菜的剔透精髓。
飯後甜物的棗泥拉糕和鴿蛋圓子,家常甜點心,治得細膩、清妙,出人意表地好,食完抹抹嘴,跟傅駿先生講,好驚喜。
伴飯話題,五花八門,我筆記都來不及記,揀印象比較深刻地寫一個,曹國琪先生闊論了久久的一個話題:究竟是音樂家長壽呢,還是書畫家長壽?曹先生報告曹氏心得是:肯定是音樂家長壽,理由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軟兜燴茶饊
紅燒鮰魚肚
陳師傅的軟兜茶饊湯,滾滾一盅,我一直特別喜歡。這個小小盅子裡,軟兜鮮糯肥潤,茶饊香脆甘美,而湯是濃魚湯,熬黑魚取其濃、鯽魚取其鮮,兩魚滾在一處,鮮得有板有眼。一個盅子,口感豐榮,是非常得人心的歡喜開場白。順便說一句,淮揚菜裡,人人青睞軟兜,南京隨便一家大小館子,炒個軟兜,都美味得驚心動魄,勝卻嚮油鱔糊無數。陳師傅講給我聽,規規矩矩的炒軟兜,兩勺半就要出鍋,沸火烈焰三十秒而已。
菊花豆腐與鴿子蛋
蟹粉拆燴魚腦,取一塊魚臉頰上的核桃肉,再取魚頭內的一朵魚雲,一共兩塊肉肉,與蟹粉輕燴,鮮潤無匹,得盡淮揚菜的精巧之髓。
蟹粉拆燴魚腦
菊花豆腐,這個盅子亦是清麗小姐菜,一寸半見方的豆腐,橫七十刀豎七十刀,切出菊花,臥於鮮湯內,一朵顫顫菊花,入口即化,陰潤極了。我對這盅豆腐讚不絕口,陳師傅小激動,跟我講,好吃都在湯裡,這個湯的功夫太大了,完全是開水白菜的功夫啊。豆腐是純素,高湯用足葷功夫,擺上桌面,卻是一清見底比素湯還清,這個真是雅麗極了,我喜歡。
紫金閣
陳師傅還有一個碟子很絕色,紅燒鮰魚肚,外頭鮮見有人做。陳師傅滿有脾氣,家家都做花膠,做得沒意思了,我就試試別的。鮰魚肚膠質豐厚,口感滋潤,烹燒如果得法,比花膠有意思多了,堪比一枚八頭乾鮑。陳師傅看我食得歡洽頻頻點頭,跟我說,上次沈宏非來,也是點名要吃這個碟子,吃完還寫到他的榜單裡了。你們上海人,都喜歡吃這個哦。我食完聽完,平靜放下刀叉,心頭黯黯一個震盪,腰細了,一個不謹慎,竟然跟Totoro撞了一肚。
南京鍾山高爾夫酒店
陳師傅的一籠紅豆鬆糕,值得寫一筆。陳師傅所在的鍾山高爾夫酒店,前身是宋美齡的郊球場,宋美齡曾經在此招待各國友人,打球、飲食、社交,是宋美齡的一處外交場所。某年某月,我曾經於台北的圓山飯店小住,飯店內的中餐館子,做江浙菜,做得不知所云,唯有一味紅豆鬆糕,治得極其純正,食來驚喜莫名。而且這個紅豆鬆糕,是不賣的,只送給住店客人小食。聽圓山飯店介紹,這個紅豆鬆糕,是圓山飯店的師傅,為解宋美齡的鄉愁,反覆調適反覆端整,才治出的美齡口味,怪不得如此正確。darling,俱往矣,陳師傅於今天的鍾山高爾夫酒店內,依然守著一籠正確的紅豆鬆糕,守著一份正確的鄉愁,太可貴了。
酒店的無邊泳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