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是一蓬草
昨晚和一个叫做故乡的村庄对话,故乡不是很遥远,故乡在一蓬草里葱茏,翠绿,繁茂。故乡在一蓬草里垒窝,修葺,搭建。
我是在梦里赤着双脚回去的,故乡的土地依然坚硬,有一些沙砾样尖锐的东西咯疼了我的脚心。我从一条磨砺的路一直走到故乡的炕角,一辈子走不完的路途,我用一夜的时光走完。
村头的老榆树生了榆树钱儿后,种子开始四下飞扬。我大概也是一粒这样的种子,某一年某一日,被带走离开这里,在另外一个地方喘息生存。带我走的人,并不曾晓得我已和这片土地血肉相连。我总在无数的夜晚听到这土地的呼喊,我叫一声娘,她应一声,我再叫一声娘,她再应一声。
在一些草木的叶稞里,我寻找幼年时留下的脚印。车前草里应该有的。那些年,祖父赶着马车去村外收玉米秸秆,他舍不得坐车,也不让我坐车,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跑,我踩过的车前子们一定还记得当时的场景,那时候,一条牲口的命比一个女孩子的命更值钱。
河边的水稗草也一定记得我。那时候,河里还有清澈的水,水里有泥鳅也有虾米,我常常和大我几岁的叔叔姑姑们一起去捉鱼逮虾。我的任务是坐在那里看着窝篓或者瓦罐,多了一条鱼,就跟着乐一乐。多了几只虾,就随着跳一跳。他们在河里劈劈啪啪地设战场,我拿着一根柳树的棍子在河岸上做水草们的君王。
村中的打麦场也会记得我。一堆堆的玉米被拉回来,一村人都聚集在那里。玉米是会长出粮食的草。成熟的金灿灿的颗粒被手工从棒子上脱离下来,堆积成为一座小山,允许孩子们攀爬。鞋窝里被灌满,被清空,再被灌满,再被清空。重复多次之后,月色开始朦胧,就被母亲或者父亲的手拽着沿村路回家,祖父的旱烟袋明明灭灭地,路边水塘里青蛙的叫声鼓鼓噪噪的,刮过额头的风清清凉凉的。走累了,母亲就把我抱在怀里,一边走一边讲故事,村路有多长,故事就有多长。故事有多长,梦就有多长。
夜里,母亲会在灯光下纳永远也纳不完的鞋底,大些的是给父亲的,小些的是给孩子们的。父亲的鞋子总是第一个穿烂,我们的鞋子总是迅速地变小。母亲的针线笸箩里有麻绳,也有顶针,偶尔还有炒熟的花生,爆米花,也会有烤熟的土豆,烧焦了外皮的窝窝头。她忙着做鞋子,我们就在一边吃着,疯闹着,或者酣睡着。偶尔,夜深了,还会在梦里听到母亲长一声短一声的轻轻叹息,那些声音和窗外的月亮连在一起,丝丝络络地,我在梦里顺着它们的经络爬呀爬呀,却总是找不到尽头。
那个叫做故乡的村庄越来越远了,我们将再也回不去,亦如回不去的童年。回不去的旧时光,只能在梦里照亮我所有的前程。故乡是一蓬草,村庄是一蓬草,我是一粒被风吹走的草籽,我的村庄遗弃了我,我从此,再也寻不到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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