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探微（201）：飞禽走兽——释“禽”
朱英贵
一、“禽”字小引
此前我们已经谈过，在汉字造字之初，“网”是用来捕鱼的，“罗”是用来捕鸟的，而“毕”是用来捕小动物的。本篇我们要说，“禽”也是一种网罗，它很可能是用来捕人的，这有《左传》中的“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一句为证，“不禽二毛”的意思就是战争中不去擒获黑白两种颜色头发夹杂的老兵。可见网、罗、毕、禽这四个字都是具有捕获意义的汉字，那么本文就来谈谈这个“禽”字。
当然，众人所熟悉的“禽”绝不是动词，应该是作为一类动物称谓的名词。因为汉语有个成语叫“飞禽走兽”，这个成语告诉我们，“禽”是指会飞的鸟类动物，而“兽”是指会奔跑的野兽（“走”是奔跑的意思）。
如若究根问底，“禽”就一定会飞吗？中国传统健身方法的“五禽戏”，由五种模仿动物的动作组成，分别是虎戏、鹿戏、熊戏、猿戏和鸟戏，有打油诗云：“健身五禽操，虎鹿熊猿鸟，形神兼具备，长练永不老。”那么，为什么所谓“五禽”中除了“鸟”以外的“虎、鹿、熊、猿”都可以叫做“禽”呢？而它们并不会飞，可见“禽”曾经是鸟兽的总称，并非专指“飞禽”。
其实，如若再行寻根问底，“禽”的造字本义并非是指动物的名词义，而是用网来捕获的意思。何以见得？那就只好从下面“禽”字的古文字字形来找答案了。
二、“禽”字的字形解读及造字本义
“禽”字的字形演变与字源演变
从上图可以看出，“禽”字的前两个甲骨文形体，上象捕兽网之形，下象网具之持柄，本为捕捉禽兽之工具，类似于“畢”字省去了上部的“田”的省写形态，应该属于独体象形字；而第三个字形又在上部又增加了一个标音的符号“今”，则应看作是一个从畢省形今声的形声字。
“禽”字的金文形体继承后一个甲骨文（合集9225）的构形，使之成为下形上声的形声字。说文小篆发生了讹变，上部的网具与表音的“今”合为一体，下部的持柄变异为“禸”。
“禽”字的小篆形体再经过隶变与楷化之后，便形成啦现代汉字的“禽”字，初文的构字理据及其形象性已经荡然无存。
《说文解字》卷十四禸部：“禽，走獸緫名。从厹，象形，今聲。禽、离、兕頭相似。”
许慎解释的大致意思为：“禽”，是走兽的总名。它是一个形声字，用象形的“厹”作为表意的形旁，用“今”作为声旁。“禽”、“离”、“兕”这几个字的上部形态较为相似。
《说文》是依据小篆字形解释为走兽总名，这并不是“禽”字的造字本义，而是“禽”的引申义，将其解为“今声”的形声字，虽与甲骨文初文不完全一致，却也符合晚期甲骨文和金文的构字理据。
其实，“禽”字的造字本义应该是用网捕获，而且侧重于用网捕人，可能是擒拿的“擒”的本字。今天我们还常见“坏人落网了”、“落网之敌”等以网捕人的比喻性说法，这正是源于远古时代以网捕人的行为；今天我们常说的“束手就擒”、“欲纵故擒”、“擒贼先擒王”中的“擒”，在造字之初原本就是写作“禽”的，只是后来“禽”字专门用来表动物了，才增创一个带提手旁的“擒”来表“禽”字的动词本义。
三、“禽”字的字义演变源流
“禽”的造字本义是用网捕获，由此可以朝着如下两个方向产生引申义：
一方面，扩大引申为泛指捕获鸟兽，例如：“两者不肯相舍，渔者得而并禽之。”（《战国策·燕策二》）
由此进一步引申，被擒获的鸟兽也可以叫做“禽”，于是“禽”便成了鸟兽的总称，用以泛称鸟兽。例如：“以禽作六挚，以等诸臣，孤执皮帛，卿执羔，大夫执雁，士执雉，庶人执鹜，工商执鸡。”（《周礼·春官·大宗伯》）孙诒让正义：“禽者，鸟兽之总名。”再如：“禽者何？鸟兽之总名。”（《白虎通》）又如：“傅翼戴角，分牙布爪，仰飞俯走，谓之禽兽。”（《列子·黄帝》）又如《三国志·华陀传》中关于“五禽戏”的解释：“吾有一术，名五禽之戏。一曰虎，二曰鹿，三曰熊，四曰猿，五曰鸟。”以上各例中的“禽”都是作为鸟兽的总称出现的。
再后来，则可以用来单独表示兽类的总名，用以泛称兽类。例如：“禽，走兽总名。”（《说文解字》）再如：“虎也诸禽之雄也。”（汉·王充《论衡·遭虎》）又如：“左挽因右发，一纵两禽连。”（《文选·曹植〈名都篇〉》）李善注：“两禽，双兔也。”
当然，“禽”也可以单独表示鸟类的总名，用以泛称鸟类，再后来“禽”就不再指兽类，而特指鸟类了。例如《尔雅》中的解释：“二足而羽谓之禽。”再如：《周礼·庖人》中提到“六禽”，司农注：“鴈、鹑、鷃、雉、鸠、鸽也。”可见这里的“禽”是指鸟类。又如：“禽兽成群，草木遂长。”（《庄子·马蹄》）成玄英疏：“飞禽走兽不害，所以成群。”这一例将“禽”与“兽”并列，可见其是指鸟类。又如：“代马不思越，越禽不恋燕。”（唐·李白《左风五十九首》诗）在这两句诗中，将“马”与“禽”对文使用，可见“禽”仅指二足有羽的鸟类，已经不包含四足的哺乳动物了。
另一方面，可以泛指俘获敌人或抓捕罪人（当然不一定要用网了），可以看作是“擒”的初文。例如：“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左传·僖公二十二年》）再如：“齐师败绩，知伯亲禽颜庚。”（《左传·哀公二十三年》）又如：“然秦卒禽六国，灭其社稷，而并天下。”（汉·枚
于是被擒获或被捕获的人也可以叫做“禽”。例如：“战必不胜，不胜必禽。”（《战国策·魏策二》）这里的“必禽”意谓必然被擒。再如：“道涂无行禽，疏远无蔽狱。”（《管子·立政》）这里的“行禽”是指被押解行路的犯人。
“禽”字又可进一步引申为一般意义的捉拿，掌控。例如：“虞、虢，皆小国也，虞有夏阳之阻塞，虞虢共守之，晋不能禽也。”（《新序·善谋》）这里的“晋不能禽”是说大国晋国不能掌控这两个小国的意思。
根据上面对“禽”字的字义演变过程的梳理，现将“禽”字字义的发展脉络简示如下（示意图中的横直线表示字义之间的先后演变关系）：
四、含有“禽”字文化含义的相关成语
如今，“禽”字的本义早已湮没不用，而另造了一个提手旁的形声字“擒”来表示它的造字本义。“禽”字在早期还可以表示鸟兽的总称，也可以单独表示走兽，但在常用成语中更多的是经常与“兽”字合用或对举，作为飞鸟的总称。另外“禽兽”合用还可喻指品德败坏、行为卑劣的人。因此“禽”字在常用成语中的文化含义大致有如下四种情形：
其一是用来表示鸟兽的总称，例如：“草薙禽狝”这个成语出自唐·韩愈《送郑尚书序》：“至纷不可治，乃草薙而禽狝之，尽根株痛断乃止。”这段话的意思是：等到乱得实在无法整治时，才进行武力镇压，直到彻底消灭为止。其中“薙”（tì）是除草的意思，“狝”（xiǎn）是杀戮的意思，借以比喻肆意屠戮镇压，像割除野草，捕杀禽兽一般无所顾惜。
其二是用来单独表示走兽，例如：“禽困覆车” 这个成语出自《史记·樗里子甘茂列传》：“韩公仲使苏代谓向寿曰：‘禽困覆车。’”这里的“禽”应该指兽类，意思是野兽被围捕急了，也会撞翻猎人的车子，借以比喻人在走投无路时就会冒险。
其三是用来单独表示飞鸟或与“兽”字对举表示飞鸟，例如“良禽择木”这个成语源自《左传·哀公十一年》：“鸟则择木，木岂能择鸟。”这里的“禽”就是单独指称飞鸟，比喻贤者择主而事。又如“禽息鸟视”的意思是像飞禽一样止息，像笼鸟一样闲视，比喻生活优裕而对社会不能做一点有益的事。而通常所说的“飞禽走兽”就是指飞翔的禽鸟和奔跑的野兽，这些个“禽”字都是与“兽”字对举来泛指鸟类。
其四是喻指品德败坏、行为卑劣的人，例如：有个成语叫“衣冠禽兽”，源自明·凌蒙初《二刻拍案惊奇》：“不但衣冠中禽兽，乃禽兽中豺狼也。”其中的“衣”指穿衣，“冠”指戴帽，意谓穿戴着衣帽的禽兽，借指品德极坏，行为像禽兽一样卑劣的人。
五、明清朝廷官场服饰上的“衣冠禽兽”
然而不可不察的是，在明清时代“衣冠禽兽”还有另一种含义，那就是用“衣冠”上面所绘制的“禽兽”的类别，来象征官阶的高低与公权的大小。按照朝廷官制，官府根据官职的品级不同，规定官服的颜色与图案也各不相同。这种严格的等级制度，从明代就已经开始了。据明清两代正史中的《舆服志》记载，文官绣“禽”，武官绣“兽”，任何人不得擅自逾越。仅就官服上的装饰图案而言，文官选取“飞禽”图案，武官选取“走兽”图案，这便是官员“衣冠”上的“禽兽补服”所代表的品级对应制。所谓“补服”，就是在官服的胸前补绣一幅方形的禽兽图案，所谓“衣冠禽兽”就是“贴上标签的等级与身份”，这个词语在当时实际上是指衣冠上面的禽兽，不但不是贬义的，而且还是众人求之不得的权势象征。
例如明代官员的服饰图案（补服）规定：
文官官服绣禽，一品绯袍，绣仙鹤；二品绯袍，绣锦鸡；三品绯袍，绣孔雀；四品绯袍，绣云雁；五品青袍，绣白鹇；六品青袍，绣鹭鸶；七品青袍，绣鸂鶒（音希赤）；八品绿袍，绣黄鹂；九品绿袍，绣鹌鹑。
武将官服绘兽，武将一品、二品绯袍，绘狮子；三品绯袍，绘老虎；四品绯袍，绘豹子；五品青袍，绘熊；六品、七品青袍，绘彪；八品绿袍，绘犀牛，九品绿袍，绘海马。
到了清代其图案虽略有不同，仍然是大同小异。
清代文官补服上的飞禽图案
清代武将补服上的走兽图案
却原来，“衣冠禽兽”曾是一个令人十分羡慕的赞美词语。如果一个人的衣冠上能绣有飞禽或者走兽的图案，那他就必须是一个有一定社会地位的或大或小的文武官员，平民百姓是不可以穿这样的官服的。可惜后来随着乌烟瘴气的宦官政治，使很多官员干起了鱼肉百姓为虎作伥的勾当。文武官员的名声越来越臭，曾广受推崇的“衣冠禽兽”的词义也开始由褒义变为贬义，渐渐堕落为“穿戴着衣冠的禽兽”的意思了。
从上述有关“禽”字的字义流变来看，汉语历经的年代越久远，汉字的本义和引申义就越显得复杂。这就好像一线涓涓细流，一点一点地汇成平阔的水面，直到变作恣肆汪洋、浩荡汹涌的大江大河。原本水流清冽、柔弱，流着流着就翻卷出汹涌的波浪来了。如今的一些听起来顺耳的字眼，当初未必就是褒义；反之也是一样，今天一些公认的臭不可闻的字眼，也未必生来就是贬义。“衣冠禽兽”这个成语，就是很典型的例子。“禽”这个汉字的字义与“兽”这个汉字的字义的分分合合，“禽兽”一词的词义褒贬转换，都是汉语汉字在漫长的历史演进过程中的产物，都蕴含着极其丰富的社会文化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