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跖注
（本篇由于有所谓大量攻击儒家之言，加之其二三部分又晦涩不畅，后儒皆认为其与《内篇》离奇婉曲的风格迥异，故认为是后人伪作。然涵泳经年，细细品味之下，却未见如此矣。二三部分晦涩不畅乃是因其虽用词观之简易却取意思古奥，其所论主要在于全身保真，以求长生之道。今人不明皆曲义妄解。不达其义而妄非其文，可乎？且文风之说，不可为据。葛洪外篇宏博恣意古今，至内篇却醉心黄白，迷于长生。庄子在其杂篇旁论修真之道，不亦可乎？至于第一段，非儒非其主旨。其主旨乃欲明肆意之为害也。若北齐神武文襄文宣者，皆肆意侵暴之盗跖也，故皆命祚不永，英年早亡。而肆意如盗跖者，亦欲闻全真保生之道。然孔子以名利说之，故被斥为伪而非真也。孔子所主之儒行气节，更有肯能伤害性命，故盗跖不为。因此本篇的主旨围绕修真和名利之关系展开，明欲全真必弃名利之欲，所谓洗心退藏炼己持一也。）
孔子与柳下季为友，柳下季之弟，名曰盗跖。（柳下季即柳下惠，鲁大夫展无骇之子。姬姓，展氏，名获，字季禽，又有字子禽一说，鲁国柳下邑人。）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保即堡，小城曰保。）万民苦之。孔子谓柳下季曰：“夫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父不能诏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则无贵父子兄弟之亲矣。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为盗跖，为天下害，而弗能教也，丘窃为先生羞之。丘请为先生往说之。”柳下季曰：“先生言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子不听父之诏，弟不受兄之教，虽今先生之辩，将奈之何哉！且跖之为人也，心如涌泉，意如飘风，强足以距敌，辩足以饰非。顺其心则喜，逆其心则怒，易辱人以言。先生必无往。”孔子不听，颜回为驭，子贡为右，往见盗跖。盗跖乃方休卒徒于太山之阳，脍人肝而餔之。（脍，割也。餔，食也。）孔子下车而前，见谒者曰：“鲁人孔丘，闻将军高义，敬再拜谒者。”谒者入通。盗跖闻之大怒，目如明星，发上指冠，曰：“此夫鲁国之巧伪人孔丘非邪？为我告之：‘尔作言造语，（言为《文言》，语谓《论语》）妄称文武，（文谓文王。武谓武王。称，扬也。谓孔子宪章文武为妄也。）冠枝木之冠，（以枝木为冠，乃插标卖首也。谓孔子到处贩卖其自己创立的理论体系。）带死牛之胁，（胁，迫也，犹束缚。以死牛皮为绅带而束腰。）多辞缪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侥幸于封侯富贵者也。子之罪大极重，（极，通殛，诛也。）疾走归！不然，我将以子肝益昼餔之膳。’”孔子复通曰：“丘得幸于季，愿望履幕下。”（季指柳下季。盗无常居，居以帐幕，故言幕下。下拜则望履，故望履乃拜会之谦词。谓还是希望见到盗跖本人。）谒者复通，盗跖曰：“使来前！”孔子趋而进，避席反走，（避席，古人席地而坐,离席起立,以示敬意。反走，小步迅速倒退。退而离席则可拜。）再拜盗跖。盗跖大怒，两展其足，案剑瞋目，（案，抚也。瞋，怒也。）声如乳虎，（此乳虎非指小虎，乃指产乳之母虎。颜师古云:“猛兽产乳,养护其子,则搏噬过常,故以喻也。”）曰：“丘来前！若所言，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孔子曰：“丘闻之，凡天下人有三德：生而长大，美好无双，少长贵贱见而皆说之，此上德也；知维天地，能辩诸物，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众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称孤矣。今将军兼此三者，身长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激丹，鲜亮的丹砂。）齿如齐贝，（齐贝，整齐的贝壳。）音中黄钟，而名曰盗跖，丘窃为将军耻不取焉。将军有意听臣，臣请南使吴越，北使齐鲁，东使宋卫，西使晋楚，使为将军造大城数百里，立数十万户之邑，尊将军为诸侯，与天下更始，（更始，赦罪图新之谓也。）罢兵休卒，收养昆弟，共祭先祖。此圣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愿也。 ”盗跖大怒曰：“丘来前！夫可规以利而可谏以言者，皆愚陋恒民之谓耳。（恒民犹常人。）今长大美好，人见而悦之者，此吾父母之遗德也。丘虽不吾誉，吾独不自知邪？且吾闻之，好面誉人者，亦好背而毁之。今丘告我以大城众民，是欲规我以利而恒民畜我也，安可久长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尧、舜有天下，子孙无置锥之地；汤、武立为天子，而后世绝灭；非以其利大故邪？（怀璧有罪，利大难守也。）且吾闻之，古者禽兽多而人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积薪，冬则炀之，（火炽猛为炀。）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农之世，卧则居居，（居居，安静貌。）起则于于。（于于，自得貌。）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黄帝不能致德，（致，就也。）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舜作，立群臣；汤放其主，武王杀纣。自是之后，以强陵弱，以众暴寡。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孔子主礼以辩上下，定民志，故云。）以教后世。缝衣浅带，（缝读若冯，凭也。浅读若践，履也。衣服鞶带所以为别也。旧注谓：“缝作摓，缝衣即大衣。浅带，缝带使浅狭。”似牵强。）矫言伪行，（矫，正也。其言也正其行也伪，所以迷惑天下也。）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子以甘辞说子路而使从之，使子路去其危冠，解其长剑，而受教于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子路性鄙，好勇力，志伉直，冠雄鸡，佩豭豚，陵暴孔子。孔子设礼稍诱子路，子路后儒服，委质，因门人请为弟子。”）其卒之也，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身菹于卫东门之上，子教子路菹此患，上无以为身，下无以为人，是子教之不至也。子自谓才士圣人邪？则再逐于鲁，削迹于卫，穷于齐，围于陈蔡，不容身于天下。子之道岂足贵邪？世之所高，莫若黄帝，黄帝尚不能全德，而战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不慈，（尧放丹朱也。）舜不孝，（舜不讳其父不慈之恶名，不告而娶也。）禹偏枯，（《尸子》云:“禹之劳,十年不窥其家,手不爪,胫不生毛,偏枯之病,步不相过,人日禹步。”）汤放其主，武王伐纣，文王拘羡里。此六子者，世之所高也。孰论之，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也。世之所谓贤士，莫若伯夷、叔齐。伯夷、叔齐辞孤竹之君，而饿死于首阳之山，骨肉不葬。鲍焦饰行非世，抱木而死。（鲍焦，周时隐者也。《韩诗外传》云：“鲍焦衣弊肤见，挈畚捋蔬，遇子贡于道。子贡曰：“吾子何以至于此也？”鲍焦曰：“天下之遗德教者众矣，吾何以不至于此也？吾闻之，世不己知而行之不已者，是爽行也。上不己用而干之不止者，是毁廉也。行爽廉毁，然且弗舍，惑于利者也。”子贡曰：“吾闻之，非其世者，不生其利。污其君者，不履其土。今吾子污其君而履其土，非其世而捋其蔬，其可乎？《诗》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此谁之有哉？”鲍焦曰：“於戏！吾闻贤者重进而轻退，廉者易愧而轻死。”于是弃其蔬而立槁于洛水之上。”）申徒狄谏而不听，负石自投于河，为鱼鳖所食。（今通解云申徒狄乃商代人，汤尝欲以天下授之，狄以不以义闻己而以天下授己为耻，乃自投于河。然《韩诗外传》云：“申徒狄非其世，將自投於河。崔嘉聞而止之曰：‘吾聞聖人仁士之於天地之間也，民之父母也。今爲濡足之故，不救溺人，可乎？’申徒狄曰：‘不然。昔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而亡天下，吳殺子胥，陳殺泄冶，而滅其國。故亡國殘家，非無聖智也，不用故也。’遂抱石而沈於河。”显然申徒狄非商代贤人明矣，其非世投河，战国时愤世厌世者罢。）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韩诗外传卷第二第二十三章》云：“晉文公反國，酌士大夫酒，召舅犯而將之，召艾陵而相之，授田百萬。介子推無爵，齒而就位。觴三行，介子推奉觴而起，曰："有龍矯矯，將失其所。有蛇從之，周流天下。龍旣入深淵，得其安所。蛇脂盡乾，獨不得甘雨。此何謂也？"文公曰："嘻！是寡人之過也。吾爲子爵與，待旦之朝也。吾爲子田與，河東陽之間。"介子推曰："推聞君子之道，謁而得位，道士不居也，爭而得財，廉士不受也。"文公曰："使我得反國者，子也。吾將以成子之名。"介子推曰："推聞君子之道，爲人子而不能承其父者，則不敢當其後，爲人臣而不見察於其君者，則不敢立於其朝。然推亦無索於天下矣。"遂去而之介山之上。文公使人求之，不得。爲之辟寢三月，號呼朞年。”《韩诗外传卷第十第三章》云：“晉文公重耳亡過曹，里鳧須從，因盜重耳資而亡。重耳無糧，餒不能行，子推割股肉以食重耳，然後能行。”《左传·僖公二十四年》传曰：“晋侯赏从亡者，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推曰：‘献公之子九人，唯君在矣。惠、怀无亲，外内弃之。天未绝晋，必将有主。主晋祀者，非君而谁。天实置之，而二三子以为己力，不亦诬乎？窃人之财，犹谓之盗，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乎？下义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难与处矣！’其母曰：‘盍亦求之，以死谁怼？’对曰：‘尤而效之，罪又甚焉，且出怨言，不食其食。’其母曰：‘亦使知之若何？’对曰：‘言，身之文也，身将隐，焉用文之？是求显也。’其母曰：‘能如是乎？与女偕隐。’遂隐而死。晋侯求之，不获，以绵上为之田，曰：‘以志吾过，且旌善人。’”《史记·晋世家》云：“晋初定，欲发兵，恐他乱起，是以赏从亡未至隐者介子推。推亦不言禄，禄亦不及。推曰：“献公子九人，唯君在矣。惠、怀无亲，外内弃之；天未绝晋，必将有主，主晋祀者，非君而谁？天实开之，二三子以为己力，不亦诬乎？窃人之财，犹曰是盗，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乎？下冒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难与处矣！”其母曰：“盍亦求之，以死谁懟？”推曰：“尤而效之，罪有甚焉。且出怨言，不食其禄。”母曰：“亦使知之，若何？”对曰：“言，身之文也；身欲隐，安用文之？文之，是求显也。”其母曰：“能如此乎？与女偕隐。”至死不复见。介子推从者怜之，乃悬书宫门曰：“龙欲上天，五蛇为辅。龙已升云，四蛇各入其宇，一蛇独怨，终不见处所。”文公出，见其书，曰：“此介子推也。吾方忧王室，未图其功。”使人召之，则亡。遂求所在，闻其入釂上山中，於是文公环绵上山中而封之，以为介推田，号曰介山。”然皆未言及抱木燔死也。因而抱木燔死不能理解为抱着树木被烧死。抱木犹言遁迹山林也。燔死犹言心燔至死也。怒而去之故心燔，恨意扰其心也。）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者，无异于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磔谓张其尸。磔犬，磔犬死，张尸于道以行祭也。流，水行也。流豕即投猪入水，浮沉以祭祀也。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三者皆有所求也。）皆离名轻死，（离通罹，忧心之谓。名，自命也。皆忧心自命，轻弃其身。此六人皆自命而有所求者。或自命道德者，或自命清高者，或自命有功者，或自命不用于世者，或自命情圣者，心有所求不离于身后名也，故通注皆谓离名为求名。）不念本养寿命者也。世之所谓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谓忠臣也，然卒为天下笑。（笑，哂也。忠臣直谏皆有拙于谋身之讥，世谓之愚忠。）自上观之，至于子胥、比干，皆不足贵也。丘之所以说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则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过此矣，皆吾所闻知也。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人生短暂。）不能说（悦）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去走归，无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人生短暂，盗跖虽不能养其寿却能肆其意，故听不进孔子说教。）孔子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芒然无见，色若死灰，据轼低头，不能出气。归到鲁东门外，适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阙然数日不见，车马有行色，得微往见跖邪？”孔子仰天而叹曰：“然！”柳下季曰：“跖得无逆汝意若前乎？”孔子曰：“然。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疾走料虎头，（料，捋也。）编虎须，几不免虎口哉！”（此诚与虎谋皮也。此段若认为是庄子之流攻击孔圣之言而遽然认为是伪作，显然未达道之精微也。肆意为盗，私己为窃，为害甚深，君子其不免乎！《天道篇》老子说士成绮曰：“边竟有人焉，其名为窃。”即此。）
子张问于满苟得曰：（子张，复姓颛孙，名师，字子张，春秋战国时期陈国人，孔门十二哲之一，受儒教祭祀。）“盍不为行？（行，德行之谓。为行即修持德行。《周礼·地官·师氏》云：“敏德以为行本。”）无行则不信，不信则不任，不任则不利。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义真是也。（义者，宜也。有德行则宜名利之收也，故义真是。）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不可一日不为乎！”满苟得曰：“无耻者富，多信者显。（符契曰信。执符有权，执契有奴，故信多者显贵。《汉书·高帝纪》云：“帝与功臣，剖符作誓，丹书铁契。”）夫名利之大者，几在无耻而信。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信真是也。（有符契即有名利，故信真是。）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抱其天乎！”（抱天而行，道法自然，其德天和之谓。）子张曰：“昔者桀、纣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今谓臧聚曰，汝行如桀、纣，则有怍色，有不服之心者，小人所贱也。（臧聚，犹臧获，仆隶役夫也。《扬子·方言》云：“荆淮海岱杂齐之间骂奴曰臧，骂婢曰获。” 小人犹贱桀纣之无德也。）仲尼、墨翟，穷为匹夫，今谓宰相曰，子行如仲尼、墨翟，则变容易色称不足者，士诚贵也。（士贵仲尼墨翟之盛德也。）故势为天子，未必贵也；穷为匹夫，未必贱也；贵贱之分，在行之美恶。”满苟得曰：“小盗者拘，大盗者为诸侯，诸侯之门，仁义存焉。昔者桓公小白杀兄入嫂，而管仲为臣；（齐桓公即位后逼迫鲁人杀其兄子纠于生窦。管仲请囚，鲍叔受之而荐为相，桓公从之。事见《左传·庄公九年》。入嫂之事，史书不详。然时犹有兄终弟及之遗风，入嫂或然有之。）田成子常杀君窃国，而孔子受币。（《左传·哀公十四年》传曰：“甲午，齐陈恒弑其君壬于舒州。孔丘三日齐，而请伐齐三。”然孔子受币则无考。）论则贱之，行则下之，则是言行之情悖战于胸中也，不亦拂乎！（拂与咈通，违也。）故《书》曰：‘孰恶孰美？成者为首，不成者为尾。’”（成则英雄败则寇罢了。）子张曰：“子不为行，即将疏戚无伦，贵贱无义，长幼无序；五纪六位，将何以为别乎？”（德行不修则无礼。）满苟得曰：“尧杀长子，（东晋崔撰注:“尧杀长子考监明”。）舜流母弟，（母弟，象也，封于有庳，三苗边远烟瘴之地，故谓之流。）疏戚有伦乎？汤放桀，（《尚书·仲虺之诰》云：“成汤放桀于南巢，惟有惭德。” 《淮南子·修务》云：“（汤）整兵鸣条，困夏南巢，谯以其过，放之历山。”）武王杀纣，（《史记·周本纪》：“纣走，反入登于鹿台之上，蒙衣其殊玉，自燔于火而死。”以武王伐纣而纣死，故云。）贵贱有义乎？王季为适，（王季即季历，姬姓，名历。季是排行，所以称季历，尊称公季、王季、周王季，周太王之少子。《史记·吴太伯世家》云：“季历贤，而有圣子昌，太王欲立季历以及昌，于是太伯、仲雍二人乃奔荆蛮，文身断发，示不可用，以避季历。季历果立，是为王季，而昌为文王。” 适与嫡同。）周公杀兄，（《史记·管蔡世家》云：“武王既崩，成王少，周公旦专王室。管叔、蔡叔疑周公之为不利于成王，乃挟武庚以作乱。周公旦承成王命伐诛武庚，杀管叔，而放蔡叔。”而管叔，周公兄也。）长幼有序乎？儒者伪辞，墨子兼爱，五纪六位将有别乎？（六位：君、臣、父、子、夫、妇也。五纪:仁、义、礼、智、信是也。）且子正为名，我正为利。名利之实，不顺于理，不监于道。（实，是也。以名利为正则以名利为是也。监通作鉴。名利之实非以道为鉴也。）吾日与子讼于无约曰：‘小人殉财，君子殉名，其所以变其精、易其性，则异矣；乃至于弃其所为而殉其所不为，则一也。’（讼，争辩也。约，信也。无约即无信。殉，求也，凡以身从物皆曰殉。小人殉财而无信，君子殉名而无信。《骈拇篇》云：“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故曰：无为小人，反殉而天；（小人无为则反求己身而得淳朴天真也。）无为君子，从天之理。（君子无为则道法自然观天以则象也。《易·系辞》云：“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此之谓。下文便言天象。）若枉若直，相而天极；（天极即北极。以北极星恒定不动，众星拱卫，故以北极为天一，星图之正也。直枉以言斗建正和偏也。斗建正北则建子冬至，斗建正东则建卯春分，斗建正南则建午夏至，斗建正西则建酉秋分。偏以言四隅。斗建东北则立春，斗建东南则立夏，斗建西南则立秋，斗建西北则立冬。）面观四方，（观四方日之所在也。如日在亥则斗建寅正月立春。）与时消息。（消息以言气之盛衰，时节之更易。《易·丰卦》彖云：“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若是若非，执而圆机；（圆之机即圆心，犹言环中。历法圆机乃北极也。北斗绕北极旋转方有斗杓所指。气至则是，气不至或过则非。是则物候应。如立春至，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陟负冰。非则五行相干而节气不时则灾眚见。比如火干木，蛰虫蚤出，蚿雷蚤行；土干木，胎夭卵毈，鸟虫多伤；金干木，有兵；水干木，春下霜。土干火，则多雷；金干火，草木夷；火干土，则大旱等等。）独成而意，与道徘徊。（独为一。意古通用。独成而意，执一为用，周流成历也。徘徊犹来去。来去皆道也。日之出没，月之圆缺，星之隐现，皆来去也。）无转而行，（转者动也。天无所动而自行也。这个“动”，其实就是牛顿追寻的第一推动力，实际上也便是宇宙之起源。）无成而义，（成者，终也。义者，宜也。天行无所终也。）将失而所为。（此“而”，因是之谓也。有所为因是将有所失也。）无赴而富，无殉而成，将弃而天。（成云：“无奔赴于富贵，无殉逐于成功，背于天然之性也。”）比干剖心，子胥抉眼，忠之祸也；直躬证父，尾生溺死，信之患也；鲍子立干，申子自埋，廉之害也；孔子不见母，匡子不见父，义之失也。（卢云：“疑父母二字当互易。”所疑甚是。孔子葬母不知父亲之墓。见者荐也，不知墓则无所荐也，故谓之不见父。孔子三岁时，父叔梁纥死，葬于防。孔子时年幼，长大后不知道父亲的埋葬处。母亲颜征在死后，孔子先殡于五父之衢。然后，四处询问父亲的墓址，直到郰曼父的母亲告诉了他。孔子才依照礼的规定，将父母合葬于防，并为之造坟，坟高四尺。《孔子家语·卷九·本姓解》：“孔子三岁而叔梁纥卒，葬于防。”《礼记·檀弓上第三》：“孔子少孤，不知其墓。殡于五父之衢，人之见之者，皆以为葬也。其慎也，盖殡也。问于郰曼父之母，然后得合葬于防。”《礼记·檀弓上第三》：“孔子既得合葬于防，曰：‘吾闻之，古也墓而不坟。今丘也，东西南北之人也，不可以识也。’于是封之，崇四尺。”然《史记》云：“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 颜氏女非纥正妻，孔子求合葬自然非礼，其用意是为自己寻求一个贵族出生的名分，故云义之失。匡子即匡章，亦名章子。匡子不知父命而不葬其母，不葬则无墓，无墓则无所荐也，故谓之不见母。《战国策·卷八·齐策一》：“秦假道韩、魏以攻齐，齐威王使章子将而应之。与秦交和而舍，使者数相往来。章子为变其徽章，以杂秦军。候者言章子以齐入秦，威王不应。顷之间，候者复言章子以齐兵降秦，威王不应。而此者三。有司请曰：‘言章子之败者，异人而同辞，王何不发将而击之？’王曰：‘此不叛寡人明矣，曷为击之！’顷间，言齐兵大胜，秦军大败，于是，秦王拜西藩之臣而谢于齐。左右曰：‘何以知之？’曰：‘章子之母启，得罪其父，其父杀之而埋马栈之下。吾使者章子将也，勉之曰：‘夫子之强，全兵而还，必更葬将军之母。’对曰：‘臣非不能更葬先妾也。臣之母启得罪臣之父。臣之父未教而死。夫不得父之教而更葬母，是欺死父也。故不敢。’夫为人子而不欺死父，岂为人臣欺生君哉？”然君父一也。以君命更葬无损于义，有君命而不更葬，故通国皆称不孝，故谓之义之失。）此上世之所传，（“无赴而富，无殉而成，将弃而天。”之语也。）下世之所语，（“比干剖心，子胥抉眼，忠之祸也；直躬证父，尾生溺死，信之患也；鲍子立干，申子自埋，廉之害也；孔子不见母，匡子不见父，义之失也。”之言也。）以为士者正其言，必其行，（必，审也。）故服其殃，离其患也。”（服，思也。离，陈也。）
无足问于知和曰：“人卒未有不兴名就利者。彼富则人归之，归则下之，下则贵之。夫见下贵者，所以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也。今子独无意焉，知不足邪，意知而力不能行邪！（犹言心有余而力不足也。）故推正不忘邪？”（推，奉也。正者，有所讬戒也。奉行讬戒使不忘也。）知和曰：“今夫此人以为与己同时而生，同乡而处者，以为夫绝俗过世之士焉；（绝俗过世，弃绝尘俗也。）是专无主正，（专，自是也。主，守也。自是非守正也。）所以览古今之时，是非之分也，（是非者，以非为是也。分，判也。以非为是以为判也。言其自是皆以非为是也。）与俗化世。（与俗犹和俗，顺应世情也。貨賄貿易曰化。化世犹言化生，以貨賄貿易为生，欲求利而富也。）去至重，弃至尊，以为其所为也。此其所以论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不亦远乎！惨怛之疾，（惨怛，忧伤悲痛也。）恬愉之安，不监于体；（监，察也。）怵惕之恐，欣欢之喜，不监于心；知为为而不知所以为，是以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于患也。” （所以为者，道也。不明道则不免于患也。）无足曰：“夫富之于人，无所不利，穷美究埶，（美，美善也。埶，通势。穷尽美善尊贵也。）至人之所不得逮，（逮，及也。）贤人之所不能及。侠人之勇力而以为威强，秉人之知谋以为明察，因人之德以为贤良，非享国而严若君父。（此四句注释“穷美究埶”之情态也。）且夫声色滋味权势之于人，心不待学而乐之，体不待象而安之。夫欲恶避就，（欲恶避就即《则阳篇》之欲恶去就，好恶取舍之谓。）固不待师，此人之性也。天下虽非我，孰能辞之！”（好利，人之天性，天下人虽然非议好利，然谁能辞却不受呢？）知和曰：“知者之为，故动以百姓，（动，出也，此处当指税赋所出也。）不违其度，（度者，岁计所出也。）是以足而不争，无以为故不求。（无以为犹无用。）不足故求之，争四处而不自以为贪；有余故辞之，弃天下而不自以为廉。廉贪之实，（实，验也。）非以迫外也，反监之度。（外以言礼。《礼记·祭义》：“礼也者，动于外者也。”贪廉之验非礼之急也，乃反察自己之考量。儒者以过礼为贪，道者以有欲为贪。）势为天子而不以贵骄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财戏人。（戏，古文呼字，诗云“于戏，前王不忘。” 于戏即呜呼。其言呼，颐指气使之谓。此富贵者自反监之度也。）计其患，虑其反，以为害于性，故辞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誉也。（骄慢者性不和也，故害性。要，通邀，求也。）尧、舜为帝而雍，（雍，和也。《尚书·尧典》：“黎民于变时雍。”）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也；（美，好也，此谓私己之好。生，蒼生，民也。不以私己之好而残害天下百姓。）善卷、许由得帝而不受，非虚辞让也，不以事害己也。此皆就其利，辞其害，而天下称贤焉，则可以有之，彼非以兴名誉也。”无足曰：“必持其名，苦体绝甘，约养以持生，则亦犹久病长厄而不死者也。”（持读若除。持其名即除其名，亦无名也。约犹穷也。谓清修求真者犹久病而不死者，虽能求长生非所愿也。）知和曰：“平为福，有余为害者，物莫不然，而财其甚者也。（此平，生活有所节度而不肆意，心意平和而不骄慢，得其中得其正之谓也。财其甚者谓有钱者更加放纵也。下面即言富者放纵之态。）今富人，耳营于钟鼓管籥之声，（营，通荧，惑也。）口嗛于刍豢醪醴之味，（嗛，惬也。）以感其意，遗忘其业，（此谓业，养其生也。）可谓乱矣；侅溺于冯气，（侅音该，《说文》奇侅，非常也。溺，不能自胜也。冯，谓乘陵也。冯气即乘陵之气。阴阳不和，五气相陵也。如木乘土则胃不和，金乘木则肝不适之类。）若负重行而上坂也，（坂，坡也。）可谓苦矣；贪财而取慰，（慰，恚怒也。气骄则易恚怒。）贪权而取竭，（竭，《说文》负举也。负举则多劳。）静居则溺，（居，坐也。溺，弱也。静坐时气息微弱。）体泽则冯，（体态丰腴却五气相陵。）可谓疾矣；（凡病自内生，或因七情，或因劳倦，或因饮食所伤，或为酒色所困，皆富贵者所自取成疾也。）为欲富就利，故满若堵耳而不知避，且冯而不舍，可谓辱矣；（冯，恃也，矜也。辱，僇也，病害之谓。）财积而无用，服膺而不舍，（服膺犹念念不忘也。）满心戚醮，（满同懣，烦也。醮与憔同，憔悴也。）求益而不止，可谓忧矣；内则疑劫请之贼，（劫者强取，请者乞取。）外则畏寇盗之害，内周楼疏，（李云：“重楼内帀，疏窗外通，谓设备守具。”）外不敢独行，可谓畏矣。此六者，（乱苦疾辱忧畏也。）天下之至害也，皆遗忘而不知察，及其患至，求尽性竭财，（性通生，财业之谓也。此互文，竭尽财业也。）单以反一日之无故而不可得也。（反一日，多活一天之谓。）故观之名则不见，求之利则不得，缭意绝体而争此，不亦惑乎！”（缭读若燎，火焚也。缭意犹言火急火燎之意。绝体犹言伤害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