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信任值多少钱
知道打包带吗？也叫塑料捆扎带，我下面要说的，就是这个东西。
打包带本来是用于捆扎纸箱的，然而，在塑料袋尚未兴起的乡野，它还有两种特别的用途：一是编提篮，二是订窗户。
本来，王仨手家订窗户不用这玩意儿，都是用高粱秆子，自家地里长的，用多用少不心疼。谁知，自从他老婆学会了编提篮，就非得换成这玩意儿，说它如何的软和，如何的结实，用它订出来的窗户哟，如何的板正……说着，就把去年编提篮剩下的边角料都找了出来，不够用，这不，才支使着王仨手出去再买点儿。王仨手这个人，浑是浑了点儿，但怕老婆可是出了名的。领了“圣旨”，嘴里的饭都没咽利索，就溜出了家门，活像被点燃的钻天猴儿。
走进商店，他又露出了贼眉鼠眼，倒背起手，拱着脊梁，像站立的猫，在柜台前踱来踱去。他在这一带，名声不算好，他本来也不叫王仨手，因为经常小偷小摸，才得了这么个别号。这回，老店主不在，看店的是老店主的儿子，这孩子正与几个买主交谈不止，他心中大快。用探测仪一般的眼睛，“摸索”着柜台之外的货物，看看有没有能塞进裤腰里的。
你要什么？小青年开口了，稚嫩的脸上带着笑。
有打包带子没？俺家订窗户使。仨手捏了一把鼻涕，在手里使劲揉搓着。
你等等，我给你找找啊？小青年弯下腰，钻进了柜台里。
本来这是个绝佳的机会，那柜台一米多高，又是实木做的，任小青年眼力再好，也无法透视王仨手在柜台外的一举一动。只是，那几个买主，太可恨了，东西买妥了，怎么还不走。
啊呀，仨手，拿这玩意儿订窗户？一个买主走近了，嬉皮笑脸的挑逗王仨手。
俺老婆非得要哦。仨手这几年眼睛有点花，直到这人走近了才识出他是邻居张大麻。大麻脾气暴躁，身强力壮，仨手不敢惹。
老婆要，你就得买啊？你难不成还吃她的奶？就这么听话？啊哈哈哈哈……
呜呜……哼哼……仨手的喉咙里巨浪翻滚，把手抄进袖筒里，耸起鼻梁，竖起眉毛，盯着张大麻走出了门外。直到他彻底消失在街角，仨手才发泄了自己的愤恨。对准张大麻把过的门鼻，狠狠得“呸”了一口。
你看看，是这个不？
唔，是它，就是这玩意儿。
噢。你要多少？小青年找了块抹布，擦了擦打包带上的尘灰，之后又擦了擦手。
这玩意咋卖滴？
零买的话，论两约，你约几两？
要几两呢？我家订窗户，几两能够呢？我还真没个准数。
那你先拿回去使吧，使完了，拿回来一约，就知道用了多少，末后算钱。小青年不假思考地说道。
啊？唔，那行！我先使。惊讶的表情闪电般滑过，之后是难掩的饶幸。仨手连忙将打包带塞入腋下，转身走出商店。
一张泛黄的塑料布，铺在了炕上。老婆蹲在一旁，撅起屁股，用湿抹布，呼啦呼啦地清理着上面隔年的灰尘。见仨手进门，她头也没抬，问道，买着了？
嗯，给你。
咋买了这么些？老婆瞪着他，那被皱纹包围的眼睛依然秀美 。
嘿嘿，省得不够使，我就多买了点，余下的你来年接着编提篮。仨手提溜起炕头上熥着的小茶炉，倒了碗水，喝下去。
接着两口子就找来锤子、摁钉、挨个窗户订起来。订完所有窗户，那一卷打包带只用去了三分之一，余下的三分之二被老婆用尼龙绳缠结实了，搁进了下屋。
窗户订严了，寒冷被隔在了窗外，还有那皎洁的月光。这天傍晚，仨手家早早的亮起了电灯。十五度的乌丝灯泡，把屋子弥漫的幽暗昏黄。老婆像往常一样，戴上花镜，坐在炕头上看报纸。仨手则坐在炕沿上，卷起裤管，用洋瓷盆泡脚，这是从年轻时，老婆给他立下的规矩。
他回过头，瞅了老婆一眼，又瞅瞅她手中的报纸，抿起嘴，笑了。
老婆跟了他，已经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前，在北大荒发现快要冻僵的老婆时，他吓坏了。她秀气的脸庞透出死亡的惨白，头发、眉毛、睫毛、鼻孔早封上了厚厚的白霜。他把她背回家，放在炕头上，盖上旧棉被，揉搓她的双脚、双手、脸蛋，给她喂热汤，后来，她醒了，她哭了，她抓住了仨手的手，她成了他的老婆。
如果说，当初老婆水灵秀气的脸蛋让仨手垂涎三尺，那么之后她妙笔挥成的一手好字则让仨手肃然起敬。那个年代，女人多用来生娃，很少用来识字。
村里人都知道仨手捡了个大姑娘，都知道这姑娘模样不俗且识文解字，都说就仨手那德行，必定竹篮打水一场空，于是，都等着看仨手的笑话。然而，这大姑娘还真就扫了人们的兴！她在收发了几次信件，落了几次眼泪之后，便死心踏地的跟仨手过起了日子，一过就是二十多年。
第二天一早，老婆拽下了仨手棉袄外的小褂，连同拆下来的被面一起扔在了大盆边上。大盆里泡好了肥皂水，那荡起的水波泛着青白的光泽，等待着洗去衣物的灰垢，还其清白。
入水前，老婆摸了摸仨手的衣兜，竟然从里面掏出了二十元钱。她惊愕，站起来走向里屋。
这钱不是让你买打包带子的？
呜……嗯……不是买了嘛！仨手吱唔着，摁实了烟锅里的烟沫子，把手伸向炕沿，摸索火柴盒。
那这钱怎么没少呢？老婆向前走近了一步。
嘿嘿，那啥，人家给了我一捆，说是那玩意不值钱，让我用就是了。
“……”老婆不再说活，眼里却闪过一道寒光，仨手顿觉脊柱里面嗖嗖钻凉风。
孩儿他娘，你别生气，你听我跟你说啊。仨手乖乖的，像个撒娇的婴孩。
待仨手说了实话，老婆才收敛了那道寒光，口气里也透出温和，那你是不打算送还咯？你就不怕人家找上门来？
呷！那店主的儿子哪里会认得我？仨手的脸上又浮起着狡黠的笑。
那捆打包带多少钱？
嘿嘿，他娘，你别生气。见老婆口气温和，仨手忙解说道，那玩意能值几个钱？说破天也就十块钱呗，人家不值当的上门来找。仨手的眼眸闪动着贪婪的光。
是啊，十块钱！就收买了别人对你的信任！老婆叹息着。
啥？仨手似懂非懂，凑近了问道。
十块钱的东西，你有赊不还，那么，你这个人就值十块钱！
这……仨手噎住了，双唇颤动了半天，终是没说出一句话。
然而，他眼里，那股狡黠的贪婪的光，慢慢地隐去了，浮上来的，是一缕青白的柔和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