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丽敏|怀旧只是一种情绪
作者简介
项丽敏,居于皖南太平湖畔,写作散文、诗歌、童话,已出版的作品集有《金色湖滩》《花森林》《临湖:太平湖摄手记》《美好的事物那么寂静》。曾获安徽省政府文学奖,鲁迅文学院第21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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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仙汤和氽汤肉
神仙汤,顾名思义,就是神仙才能吃到的汤,或者是吃了以后快活得不得了,两腋轻盈,简直就要离开地面飞升而起的汤。
但凡和神仙沾边的东西都是好东西,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高大上,普通人恐怕一辈子也无缘得见,更别说吃了。而我小时候就经常吃这种汤,我的父亲、爷爷——祖爷爷,也经常吃这种汤。
那么神仙汤究竟是怎样一种汤呢?
其实神仙汤一点也不高大上,非常亲民,烹制的过程也不复杂,5岁至100岁的人均可操作,两分钟就可搞定。
具体的操作步骤如下:
1,从热水瓶里倒一碗开水。
2,往开水里加适量盐、酱油和猪油(麻油亦可)。
3,撒几粒葱花,用汤勺拌匀后即可食用。
看,是不是很简单,再也没有比这更简单的食物了吧。
这样简单——甚至是过于简单的东西,按说无论如何也配不上“神仙汤”这个美称的,但是,实实在在,我们那里的人就是这么称呼它,隔三岔五地做上一碗,用勺子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美滋滋地吃着、喝着,一幅“快活似神仙”的样子。
大道至简,食物也是这样吧。所谓至味,并不在于食材的稀有和烹制方法的繁复,而在于食者是否有享受食物的心境,是否有一个朴素而又易于满足的胃口。
神仙汤之所以这么受欢迎,除了因为它的滋味鲜美,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它制作快捷,不消耗燃料。
乡间的燃料就是柴禾,每家门前都堆着柴禾垛,一垄一垄,整齐地靠着院墙,阳光打在上面,发出腊肉一样干燥又油润的光泽。这些柴禾都是从山上砍来的,除了费一些力气,不需要化什么本钱,似乎可以随意地取用。
事实并非如此。徽州虽然多山,多林木,却也不是取之不竭的,围绕着村庄的群山,打眼看去绿意葱茏,一旦走进,就会发现内部已然虚空。树木不像庄稼,一年长一茬,一棵树苗长成碗口那样粗,和一个孩子长成青年所需的时间相差无几,而村里人家过日子每天都要烧柴,一代代,几十年、几百年地烧下来,再怎样茂密的山林也有捉襟见肘的时候。
为了省柴禾,在乡间,中午通常是不生火做饭的,就用热水瓶里的开水做一碗神仙汤,泡进几块锅巴,或把早晨吃剩的饭泡进汤里,挟一点腌菜或辣椒酱在上面,热乎乎地吃下去,不仅省了柴禾,也省了不少时间。
乡间的生活虽然散漫,不用把时间卡得那么紧,但有时候——尤其是农忙的时候,时间也会变得极其重要,半点也耽搁不得,这样,两分钟即可得的神仙汤就变得很受待见。
按现在的饮食标准,神仙汤是过于清汤寡水了,没有营养,再说汤里没有鸡精没有味素,味道能好到哪里去呢?
但是神仙汤的味道确实是不凡的——即使我之后吃过内容更为丰富,制作也更为复杂的汤,相比小时候吃过的神仙汤,仍不能企及。只是,现在如法炮制一碗神仙汤,味道却又不是记忆中的——不知是我的心境变了,还是食材不如从前的缘故。
现在的食材不如从前已是公认的事,调味料也是如此,比如酱油,已闻不见它的酱香,还有猪油、麻油——现在的猪油和麻油只是模样没变,那极其诱人的油脂香气是丁点也没有了。
神仙汤再怎么鲜美,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家里来了客,留人家吃饭,总不能端一盆什么也捞不上来的清汤在饭桌中间,殷勤地对客人说请吃请吃,不要客气这样的话吧。
逢到这样的时候,简约版的神仙汤就得升级了,至少得打几只鸡蛋,在饭头上蒸熟,蒸成膨松的有很多蜂窝眼的糕状,用刀划成小方块,倒进刚做好的神仙汤里。黄灿的鸡蛋糕在深红色汤液中或沉或浮,翠绿的葱花点缀其间,看上去还是蛮体面的。
逢到过年过节或办喜事的时候,神仙汤又得升级,升成豪华版。豪华版的神仙汤就不叫神仙汤了,改名汆汤肉。
汆汤肉有多豪华,看看它的原料就知道——新鲜的里脊肉,新鲜的猪肝,新鲜的板油,新鲜的猪血旺。之所以强调“新鲜”二字,是因为做汆汤肉通常是家里刚杀过一头猪之后的事,从猪变成肉,再变成锅里诱人垂涎的汤,前后不过半天的功夫。
除了来自于猪身上的这些原料,做汆汤肉少不了的还有一碗水豆腐,辅料则是酱油、米醋、葱姜、山芋粉,当然还有盐。
做汆汤肉的工序如下:
把里脊肉和猪肝分别切成薄片,加盐、酱油、姜末,略微搅拌,再加调成水糊状的山芋粉,拌匀。
把板油切成片,入热锅熬。
最喜欢听熬油的声音,吱吱吱,吱吱吱,尖细的叫喊,不知道是痛苦还是快乐——当然,在我的耳朵里听起来,这声音表达的是一种快乐——美食当前,除了快乐再也没有别的了。
板油入锅后很快就成了液体,金黄色油渣浮在上面,扁而瘦,不停颤动,此时可以加水了,水量视食者的多少而定。
加水到油锅里是需要十分小心的事,即便小心,那“滋啦”的一声响仍是惊心动魄,似一场小小的起义。水烧沸后,把猪血旺切成片,与里脊肉、猪肝一同下到锅里,煮片刻,加进水豆腐、适量的盐。
汤煮开即可起锅,起锅前入以适量酱油和米醋提味,最后撒葱花。
一锅汆汤肉做好不过一刻钟。在荤食里,这道菜算是最为快捷的了,过程也不复杂,只是对食材的时鲜度比较讲究。
汆汤肉起锅后,热腾腾的肉糜之味在葱姜的衬托下无法控制地弥漫开来,村庄浸在一片浓郁的荤香里,那香是好日子才有的香,是富足的,沉坠的。
这香气使人既幸福又不安,整个魂魄都被它揪住了,觉得非吃不可。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食味之美使人无法抵御,瞬间就变成了它的俘虏。
我家做汆汤肉一年里也不过三四回。端午节一回,中秋节一回,此外就是腊月里杀年猪时做一回。端午和中秋做汆汤肉的原料是从村里杀了猪的人家买来的,买的不多,做一小盆汤,勉强够家里人吃。而到了杀年猪这天,做汆汤肉就改用大锅了,极其阔气的场面,沸腾不已的汤汁简直要漫出锅来。
父亲将做好的汆汤肉盛进十几只碗里,吩咐我一碗一碗端到前院的大晒场,递给一早就坐在那里晒太阳的老人手上。
汆汤肉的肉质细腻,口感滑嫩,很适合老人吃。
前院的老人全端着碗吃汆汤肉了,我也在吃,身边的杀猪佬也在。估计杀猪佬有一只特大号的胃——他吃汆汤肉不是用碗,而是端着我家最大的汤盆,呼噜呼噜往嘴里倒。
几十年很容易就过去,那些坐在太阳地里吃汆汤肉的老人们相继走了,不在世了。杀猪佬也不再干杀猪的行业——老了,杀不动了。再说村里也早已不养猪——走遍整个村子,看不见一头猪。
没有猪的村子确实干净了很多,路上没有猪粪,空气里也没有猪栏臭哄哄的味道。只是,不知为什么,这干净总使人感到萧条,仿佛无端被抽走了很多生气。
不知从何时开始,豪华版的神仙汤——汆汤肉又改了名字,成了当地农家乐的冬令名菜:杀猪汤。也不知这菜名是谁起的,有股子粗野气,一点名菜的风范也没有,不过听了几次之后也就顺耳了,甚至勾起了怀旧的胃口,令多年不碰猪肝的我也忍不住想着,什么时候去吃一次。
但我终究没有去。怀旧只是一种情绪,而情绪则是捉摸不定的东西。与其去吃,不如把怀旧的味道保留在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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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酸枣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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