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流:多余的人

多余的人

世上有种最温柔也最具震撼力的东西,那就是悲悯。

——题记。

乡村,哑巴多。在鄂西北贫瘠的大山深处,除了山多,树多,土坯打造的房屋多,河里的鱼、虾、蟹、蛤蟆多,就数哑巴最多。汪曾祺老前辈在《受戒》中写道:有的地方出劁猪的,有的地方出织席的,有的地方出箍桶的,有的地方出弹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画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他的家乡出和尚。大概类此,乡村,出哑巴。

在乡村的田野地边,时常赘生着一些植物,或是粮食,或是蔬菜。它们一般来源于遗落的种子,虽然和垄上的种子一样发芽生长,但由于缺肥少粪,大多枝叶纤瘦,花稀果疏,时常被人们忘却,任其自生自灭。

在赘生植物繁多芜杂的地方,她站在丛中不动声色,时而露出一脸傻笑,安静得如同那些瘦花。她是一个哑巴,而且是一个不怎么出名的哑巴,不像沟里李家的哑巴嫁给了一个比她年纪小很多的哑巴,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竟然口齿伶俐,长得十分水灵;也不像山坳那头王家的哑巴做得一手好针线;更不像山脚下朱家的哑巴龌蹉腌臜,整天赤身裸体坐在公路上抚弄自己的生殖器。她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哑巴,据说她出生时遭遇难产,先出来一只脚,半晌不见分晓,捡生婆无奈只好舍老保小,用剪刀划开她娘小腹将她取出,结果她娘失血过多当场死了,她长大后成了哑巴。

哑巴各有各的不同,但生活经历大多相似。吃最差的食物,穿最烂的衣服,做最重的农活,能活着就是上天最大的恩惠。她幸运地活了下来,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不久她爹也死了,人们大概忘却了她的姓氏,便不以某家哑巴称呼,当地人只要说起哑巴,都知道是她。

哑巴一个人在她爹留下的破房子里生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算过得平静无事。转眼到了十八岁,哑巴开始模仿村里的大姑娘们,想方设法把自己打扮的花红柳绿。她捡来色彩鲜艳的衣服装扮自己、用剪刀将裤子剪出破洞迎合潮流、在山上掐了野花插在头上……猛一看,哑巴长得其实并不丑,只是打扮有欠协调,时常被村里的妇女白眼,被路人嘲讽。哑巴从来不怕别人嘲笑,她也许不懂嘲笑。

村里的姑娘小伙到了成婚年龄,自然会有媒婆冒出来说媒提亲。这些媒婆有专门长年做媒的,也有临时安插的,有的是托某一方所请,有的是闲着没事自发撮合,有的是为了得到将来感谢他的几只老母鸡。

姑娘们都被人暗里琢磨着,唯独没人打哑巴的主意,偶尔有人提及哑巴,但止于调侃的层面,比如有人吓唬自家儿子时,就说如果再这样不争气,将来只能讨哑巴做老婆。

几年过后,哑巴依然无人问津。一年夏天,哑巴的住所在暴雨中坍塌,哑巴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没了家,哑巴忽然消失于人们的视线,很长一段时间,谁也不知道她的去向,她似乎渐渐被人遗忘。直到有一天,村里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外地青年,乍一看相貌还算俊郎,只是又聋又哑。他挨家挨户登门拜访,双手比划着什么,那意思在问是否有活干,给口饭吃就行。很多家户收留了他,给他安排农活。他干活是一把好手,力气很大,别人挑水用挑担,他只需两只手一提,拎着装满水的木桶一口气小跑回屋,顺手倒进水缸,动作娴熟,干净利落。几个月后,村里人对他的印象还算不错,可他终究是要走的。离开那天,有人说,要是哑巴嫁给他,倒是天生一对,没准还能享享福。这时人们忽然想起哑巴。

说来也巧,就在他准备离开的当天,哑巴忽然出现在村头。她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活生生一副乞丐模样。村里有好心人招呼她进屋,洗了澡,换了衣服,出了屋就变了一个人。

在众人的撮合之下,哑巴和那个聋哑男人见了面,他们没有正常人相亲时的羞涩,像是一见如故,两人相互比划着手势,渐渐融会贯通。就这样,哑巴跟随那个聋哑男人走了。

聋哑男人有名字,叫有权。他有一个弟弟,叫有钱。有钱是正常人,不聋不哑,身体健壮。在哑巴何其多的乡村僻壤,能作为一个正常人的生理状态活着,恐怕就是一件幸运的事儿。然而上天总是公平的,给了你美貌,不一定给你智慧。譬如有钱,看起来一表人才,能说会道,实则生性懒惰,手无缚鸡之力,根本不是干活的料。村里人农忙换工,从来没有他的份儿。有权和有钱,这两个分别承载着父辈不同希望的男人,以两个极端的方式存在于这个家庭之中。

哑巴是跟随有权来的,在村里人眼中,她是有权的女人,歪瓜裂枣,天生一对。也许,哑巴是爱有权的,只是乡里人谈婚论嫁,大多是媒妁之约,很少有人将爱挂在嘴上。他们都是哑巴,爱是无法说出口的,只有以哑巴的方式,去实行对彼此的爱。

农忙季节,有权挥舞着锄头在后山的二荒地劳作,太阳一来,宛如火烤一般。晌午,哑巴穿着草鞋准时来到地边,她总是手提一把熏黑的铝壶,头裹一条打湿的毛巾。来到地里,哑巴大老远咿咿呀呀叫喊着,手里比划着。有权扔下锄头走过来,衔着壶嘴仰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饱晾温的开水,然后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黑黄的牙齿。有时,喝进肚里的水助涨了有权身上的汗,顷刻汗珠如豆,翻滚雨下。哑巴二话不说,生硬地脱掉他褴褛的衣衫,用发黄的羊肚毛巾帮他擦拭上体。他顺势一把拉住哑巴的手,将她拽往附近的阴凉地儿。哑巴一惊,一脸愕然。他嘿嘿一笑,露出诡异的面孔。哑巴略会其意,不胜羞怯地随他来到隐蔽处,几经推搡,渐渐被他压在身下,半推半就地办了那事儿。

哑巴做了有权的女人,没有举办任何仪式,也没有在任何部门登记结婚。或许,他们不需要向任何人宣示这桩婚姻的合法性,也不需要遵循繁缛的乡村习俗,只需要心甘情愿。两个残疾男女的离奇结合,算不上天赐良缘,但近似合乎情理。

男人干活劳动,女人操办家务,村里沿袭着男耕女织的生活模式。有权起早贪黑,哑巴形影不离,他们在无声的世界中夫唱妇随。其实,在自给自足的落后乡村,多数人挣扎在生存的夹缝,艰苦的劳作在短期内并无太大成效,活着其实就是生活。

达尔文的《进化论》指出,劳动使人类由爬行演变为直立行走。其实,劳动不仅改变人类的身体状况,也改变人类的生活状态。有权和哑巴的艰苦劳动没有白费,几年后,他们的住所由破落不堪的草房变成了宽敞的瓦房就是佐证。随着新屋的改建,有权一家的生活得到明显改善,他们再也不用冒着暴雨向屋顶添加稻草直到全身湿透,也不需在夜里用提前备好的木叉支起突然倾斜的危墙,就连平素昏昏沉沉的有钱也变得人逢喜事精神爽。乡间关于哑巴和有权的议论忽然多了起来,路过这里的人们时常不由自主地驻足止步,他们指指点点,表面冷嘲热讽,分明暗生羡慕嫉妒恨。

天有不测风云。新房建成的那年夏天,这片土地屡遭暴雨袭击。山高林深的乡村,白天烈日炎炎,到了傍晚,天空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一般,霎时电闪雷鸣,顷刻乌云密布,大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从高空垂直砸下,有时夹杂着白生生的冰雹。一日夜里,接连不断的闪电在天空织网,瞬间照亮漆黑的大地,暴雨呈间歇性恣意肆虐,丝毫没有停驻的迹象。狂风呼啸,雨点敲击屋顶的声音忽高忽低。浑浊的雨水涨满渠沟,向低处蔓延流淌,直冲得路上、地里、院内一道道沟壑。

哑巴和有权戴着破旧的斗笠在院内排水,忽然,哑巴扔掉手里的工具向屋后跑去,像一头惊蛰的母牛,不一会她又飞一般跑过来,向有权张牙舞爪地比划和叫嚷。大凡嘴笨者,要么耳聪,要么目明。有权一眼会意,拿起铁锹向屋后奔去,原来屋后爆发了泥石流,泥浆夹着碎石向墙体扑来。有权见状,双眼在雷雨中放出两道光芒,他打着赤脚,裸着上身,在泥石流的源头拼命挥舞着铁锹。哑巴叫来了有钱,经过三人的奋力战斗,泥石流终于引离墙体,新屋脱离了被冲毁的危险。

雨渐渐小了,然而雷电依然歇斯底里,光芒中,有权不时用手摸一把脸,他的脸上挂满汗水、雨水和泥浆。泥石流被引开之后,他抬头看着即将停雨的夜幕和完好无损的房屋,终于松了一口气。然而就在他得意地朝往哑巴咧嘴一笑的那一刻,来自山腰的一块巨石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的头上。

忽闪忽闪的雷电中,哑巴只看到有权咧嘴一笑时满嘴的黑牙,以及转瞬间额头上血流如注……

有权死了。哑巴止不住数日的恸哭,红肿如灯笼般的双眼卑微地表达着她无法讲出的悲伤。她或许只为有权的死而悲痛欲绝,根本来不及也想不到有权死后对她意味着什么。然而许多事情,并不是不去想或者想不到就不会发生,就如有权死后,有钱自然成了这座新屋的主人。世上从来不乏不劳而获的人,诸如有钱,也许生来就是一个捡便宜的命。

像屋后草棚上赘生的扁豆,哑巴突然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或许,哑巴生来就是一个多余的人。

哑巴似乎有理由在这里继续生活,因为这座新屋是他和有权的血汗铸就而成。但来自外乡的她和有权并无实质婚约,她需要有一张能说话的嘴为自己辩护。然而她没有。可她依然幻想这里至少存留着一点空隙,足以让自己委身期间。直到不久后的一天夜里,酩酊大醉的有钱光着身子向她扑来,她的幻想骤然破灭。

有人说,人类与动物的区别在于,人类是唯一可以脸红的动物。那夜,哑巴奋力反抗,出于动物的本能,出于人类的羞耻,有钱未能得逞。

第二天,哑巴遭到有钱的驱赶,她满脸愤懑,指着新屋咿咿呀呀比划着什么,分明是在向有钱抗议。然而,一切无济于事,恼羞成怒的有钱从地上拾起一根竹竿,狠狠地打在她的背上。这是她反抗的代价。

哑巴走了,除了流泪,无法言语。

在乡村,只有讨不到媳妇的光棍,没有嫁不出去的女人。人们猜测,哑巴可能不会再回来,她虽然不会说话,但兴许可以传宗接代。人们的议论夹杂着对哑巴的同情,也暗藏着对有钱的谴责,但有钱不以为然,反而恶语相向,直教人摆头离开。

然而几日后,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傍晚,满身泥泞的哑巴又回到这里。有钱见哑巴归来,嬉皮笑脸地为她打开了房门。哑巴似乎很久没有进食,不管冷热稀稠,一顿狼吞虎咽。

那夜,哑巴从了有钱。

从此,哑巴得以在这座新屋继续生活,与其说成了有钱的女人,不如说成了他的物品。

几个月后,哑巴和有钱的儿子出生,取名成才。

成才的降临虽然微不足道,但却悄悄改变着哑巴的处境,她少了许多莫名其妙的挨打,更重要的是,她暂时不用担心随时被赶走的危险。

成才慢慢长大,四肢健全,能说会道。即便如此,人们总感觉,成才长相更像有权。

在众人眼里,有钱比他哥哥有权命好百倍,不用付出太多,就能得到一切。如今,他摇身一变成了新屋的主人,剩下的就是发号施令。

如果说天生缺陷注定了哑巴的卑微,那么有权的死更让她雪上加霜。成才出生后,她既是嘘尿端屎的娘,又是挑水劈柴的爹,但从她脸上的憨笑可以觉察,她内心是快乐的。人们路过这里,有人向她伸出拇指啧啧称赞,她猥琐的脸上顿时绽开幸福的花朵。一旦哑巴当了娘,世间就会多出许多不言的歌声。

时常,也会有人不无恶意地调侃,嘿,有钱,你那娃儿怎么更像有权?每每此时,素来慵懒的有钱就像打了鸡血,瞬间爆发。一次,几个顽劣的孩子念着顺口溜:有钱能使鬼推磨,生个娃儿像哥哥……这时,躺在一条破旧藤条椅上摇着扇子晒太阳的有钱屁股好似安了弹簧,一蹦而起,捡起竹竿直追得孩子们五里不见烟儿。有钱万事不争,唯对此事毫不含糊。追不上孩子消不了气,他便会借题发挥,找机会对哑巴下手。有钱每每心有不快,就忍不住向哑巴发泄。哑巴一次次被他暴打,一次次逃离,又一次次回来。当挨打成了习惯,她慢慢不再离开。

纵有房屋良田,懒汉的臭名在外,多少年过去了,有钱终归没能娶到更好的女人。随着年岁增长,哑巴和有钱日渐老去,滴水十年成古迹,在人们的眼中,哑巴就是有钱的女人。

成才长大后,乡下开始流行打工,一批批农村青年背着包袱涌向城市。成才二十岁那年,哑巴又一次遭到有钱的暴打,成才终于遏制不住内心的怒火,替母亲还手打了有钱,次日背起包裹,伴随打工人群远走他乡。

随着时间推移,打工热愈演愈烈,从外地打工返乡的人们,无疑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有的年轻人穿着奇装异服,头发梳得油光可鉴。有的女孩浓妆艳抹,衣着暴露,令老人们不敢直视。有的骑着摩托车在乡间的公路上极速飞驰,尘土飞扬,无限风光。也有独来独往的,耳朵里整天塞着耳机,一副时髦模样。更多的是在外边混日子的,家里三间破草房,嘴里却叼着好烟,打肿脸充胖子。特别是到了哪家操办红白喜事的日子,每当人群聚集,那些见过一些新鲜事儿的打工仔们便会吹起牛皮,眉飞色舞地讲述着外面世界的精彩,比如哪里的啤酒不收钱、哪里的麻将更好玩、哪里的小妞骚得很……如此种种,多半关乎吃喝嫖赌,有人声情并茂,演戏一般,惹得周围哄笑一片,热闹异常。

在这股热潮的带动下,无数乡下人幻想联翩,难免原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男人心痒痒,跃跃欲试。有的攀亲附戚找个跟随对象做好外出打算,有的干脆轻装简行说走就走。成才就属于说走就走的一类,源于对有钱的愤懑,源于对生活的无奈,源于对打工的憧憬。

许多人出去后,不久又回到乡村,也有几年后返回的,但终归是回来了,他们带着不同的结果。然而成才一去不返,多年杳无音信。

每年春节过后,乡里青壮年越来越少,剩下的多是老弱病残。步入老年的哑巴和有钱继续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俨然一对老夫老妻模样。有钱依然是气派十足的一家之主,他除了游手好闲,就是比划一些动作,示意哑巴去干诸如放羊、砍柴、喂猪等各种农活。他嗜酒如命,乡村小店里的劣质白酒成了他一日三餐的必需品,不满意时,便会借着醉意骂骂咧咧,稍有差池,他依然会捡起竹竿毫不留情地向哑巴打去。有时,年迈的哑巴经不起暴打的伤痛,只能卧床几日,恢复后踉踉跄跄走到屋后的公路,背靠一块巨石遥望远方的路口。她早已没了眼泪,每每神色黯淡,目光呆滞,村里所有人都知道她在遥望什么。

一年冬天,有钱突然死了。在乡村,冬天的漫漫寒夜是一把无形的刀,悄悄偷走许多老人虚弱的生命。然而有钱并非死于寒冷,而是死于酒精中毒。有钱死时,哑巴竟然流了眼泪。哑巴如果会说话,她一定能告诉人们,就在有钱死的那夜,她是第几次被他暴打。

次年,外出多年的成才突然回到乡村,他西装革履,驾驶着一辆小型面包车,惊得村里所有人目瞪口呆。

成才办完一些事后又匆匆离去,除了带走第一次坐车的哑巴母亲,没有携带这座房屋里的一粒尘埃。村里到处流传着关于成才外出打工的故事,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刚出去的那几年,他风餐露宿,吃尽苦头,后来在一个工地干活,有一次工地老板被人逼债,冲突中他替老板挡了一刀,肠子都流了出来,经抢救总算保住性命,幸好老板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他的命运从此发生了逆转……

哑巴离开了乡村,人们都心生羡慕,以为她会在儿子的陪伴下安度晚年,总算能过上几天好日子。可是不久,有打工的人回到乡村,带回了哑巴已死的消息。他们说哑巴去了城市后,无法适从,再加上全身伤病,在成才不足五十平米的房屋里被活活闷死。

哑巴再也没有回来,以及她的骨灰。

年复一年,打工热依然在村里持续。在哑巴曾经生活过的一个角落,那座房屋早已残破不堪。屋后倾倒的草棚上,赘生的扁豆正四处疯长。

作者简介
川流

川流,本名赵捍卫,市作协会员,作品若干,现居房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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