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故事 | 冯润青:井是村庄的琥珀
人间故事
我以为,井是时光凝聚的琥珀,它是村庄的眼睛,我喜欢有井点缀的乡村。
井是村庄的琥珀
文 | 冯润青
我们家原来有一大一小两口水井,并排坐落于屋前塝坝下。一井专供吃水,一井用来洗濯。塝坝石头垒成,两米多高,坝上坝下皆为平地。吃水井略小,长方形,一边以塝坝为壁,另外三边也用石块垒砌,严实齐整。洗濯井呈梯形,与吃水井以一道石岸相隔。
“井”是象形字,始见于商代甲骨文,字形像水井周围的栏杆,中空为井口。先民掘坑取水,水源枯竭时,继续深挖,渐成竖井。早期人们为了防止井壁坍塌,挖井前会在坑中打入四排木桩,形成四方井壁。久经演变,技艺渐进,我家的两口水井井壁已是石墙。
曾查阅相关资料,看到一些井的图片,井口或圆或方,无一例外都很小,井又很深。我们家两口井相对大些,以至于让我怀疑我们家那不叫井。但又不能叫水塘,水塘可辽阔多了。我们家的小水井长约四米,宽约两米。大水井短边约四米,长边约六米,宽约五米,或许叫水池更恰当。浪家山人家水井大多类似,并无一人称它们为水池。
母亲常常吩咐:“大毛丫,去水井挑点水。”我便去小水井挑水。“大毛丫,把这件衣服拿到水井吐吐水。”这便是要去大水井洗刷,绝不混淆。两口井各自为用,我不会搞错,村里人也不会,不会在吃水井里洗濯,更不会挑洗濯井里的水回家吃。村人之间行为模式约定俗成,大家都能自觉严格遵守。
陆文夫的小说《井》,有市井之意。街坊邻居围绕着一口水井生活,井是谣言滋生场所,亦是谣言传播平台。小说女主人公丽莎的遭遇让人欷歔,最后她绝望地投入井中结束生命,让人扼腕叹息。《红楼梦》里金钏是一位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孩子,由于王夫人的驱逐,也是赴井而死。有名的昭君井、绿珠井、胭脂井等,均与美人薄命有关。我们家的井只有一米来深,即便意外落水,成人仅齐腰腹,不会造成淹溺。因此,我们家的井,在我的记忆里留存的,只有欢欣,没有伤痛。
孩童时期,每天放学后的任务之一就是要给水缸装满水。我们姐弟仨轮流抬一只小提桶,等到慢慢长大,力气渐增,才开始独自挑水。家里只有一只提桶,一只水桶。提桶小,水桶大。提桶有红漆,是母亲的陪嫁物,光阴漫漶,提桶油漆处处剥脱,但仍能看出最初红漆艳艳、精巧玲珑的模样。提桶装满,水桶只能装半桶水,即便这样减了又减,依旧挑得晃晃悠悠,一步一顿,中途需要歇息几番,方能哼哧哼哧把半担水挑回家。不仅要挑满水缸,还要装满大锅。大锅添柴烧着,水烧热了,父母们做活回家,便有现成的热水可洗。一满缸水,可管全家一天吃喝。第二天傍晚,我们再继续挑水。那时日子慢,每天该做些什么,连孩童也清楚明了。日子一天天地过,恍惚间让人觉得就这样天长地久,不会改变。
傍晚,晚霞璀璨,余晖脉脉。我们将木桶放在两口水井中间的石岸上,用葫芦瓢往木桶里舀水。大人们挑水和提水,都不用费这个周折,只需提起水桶往水里一丢,桶身倾斜,水就咕咚咕咚灌满水桶,一拉一提,水桶跃出水面,一桶水就稳稳地立在石岸上,桶水尚且晃荡着,些许荡出桶外,顺着石岸,流入大水井,依然清清冽冽。母亲每次挑水都想多挑一些,总是将一大一小两只桶都装满,尽量把肩膀靠近大水桶,再用一只手提拎着大水桶,另一只手紧紧压住小桶那一头的扁担,由于重量悬殊太大,小提桶还是翘得老高。为了力求平衡,母亲只得佝着身子,低着头,艰难地挑水前行。直到现在,母亲挑水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
小水井常年清澈见底,井底生着一两丛水草,偶尔浮动几缕青苔,红的灰的黑的几条鲫鱼游动其间。小水井岸边有一小块菜地,那是奶奶的地盘。奶奶在地里栽上一两颗南瓜苗,用杂树枝牵引,夏天藤蔓爬满塝坝,开着黄色的大喇叭花,结上青翠碧绿的南瓜头,到秋天就可收获青黄相间的大南瓜。地里还种了几丛韭菜,割了韭菜,水井里洗干净,拿回家炒菜时做香头最好。
我曾在水井换水掏空时,惊喜地发现了水井的秘密。泉水原来是从水井底部、靠近塝坝井壁下的石缝中冒出来的,井水冬暖夏凉,源源不断。即便严冬亦很少结冰,田里、水塘冰面可站立滑行,它仅仅象征性地结一层薄冰,似有若无,一触即碎,轻纱羽衣般应景。
每天早晚照例有人在大水井洗菜、洗衣,洗需要洗涤的任何物什。小水井水满了,通过中间的石板缝隙流淌到大水井。大水井外侧有一处缺口,水从缺口流到下面低处的平地。平地的侧边修了一条长水沟,水就一直沿着水沟流下去,流到上垄的田里。我们家屋前垄下是大片梯田,一块叠着一块,以王家屋为界,分作上垄、下垄。上垄路边塝坝下的田里有水狗子,它们阴天发出一种如同孩童啼哭的奇怪叫声,煞是惊悚。大人们吓唬我们说,水狗子咬人,我们便不敢去捉水狗子。水田里捉泥鳅、扯草,看到水狗子面目狰狞,便怯怯躲过,生怕被它咬伤。其实,水狗子精得很,一点点风吹草动,它便迅疾地游远了。水狗子真丑,像蝌蚪又像鱼,偏偏长了四条小短腿,黑红相间的身子,头长尾短。后来在风景名胜地碰见有人用瓶子装了什么小鱼儿售卖,挂一张纸牌,纸牌上字迹笨拙,仔细识别是“娃娃鱼”字样,凑前辨认,原来瓶里装的是小时候我们家田里的水狗子。
地边水沟里没有水狗子,植物也少,一些浮生水草长得快,如水葫芦、慈姑、水蓼、莲子草等,它们一经长出来,便被拔除,村里人太勤快了。夏天亦有水芹菜冒出来,这也不算什么稀奇,大河沟里到处都是,太过寻常。我们经常光着腿脚溜进水沟,追逐小鱼、蝌蚪、泥鳅、黄鳝等,将水沟搅得混沌一片,除了呆头呆脑的蝌蚪,什么也捉不到。待水清时,小鱼、泥鳅们又在水里游得悠然自得。有时悄悄蹲在水井岸边,看着一方水面,照映一角蓝天白云,水下水虫悠悠,小鱼摆着透明的尾巴,灵动地嬉戏,鱼戏草叶东,鱼戏草叶西。
大水井洗衣洗菜洗农具,样样包容兼纳,来者不拒,脏污污了井水,只消半天时间,或者一夜过去,井水复又明净。早饭前后,水井边尤其热闹。那时五家人,总有三两家主妇会在水井边洗菜、洗衣服,虽无七嘴八舌,然而三个女人一台戏,其间嬉笑怒骂,好不热闹。奶奶与三个儿媳妇之间,鸡毛蒜皮有的,磕磕跘跘有的,见过奶奶骂人,见过母亲与二妈小妈拌嘴怄气。然而,每每寻思和好,看见对方端一盆菜或一盆衣去水井,她也转身找出几样同往水井边洗刷,回来时一前一后,又有说有笑了。亦或是水井的水糅合了妯娌或婆媳之间的罅隙也说不定。
水井边最热闹的还是秋冬洗白菜。浪家山年年秋冬都会腌菜。拣好天气,将大白菜砍倒在地里,晒上一两天,软了筋骨,蔫了羽翼,挑回来,码到水井边。择一日,邀请村里姑嫂们帮忙一起洗菜。白菜在水里洗去头头尾尾匹匹叶叶上的泥土污秽,挂在水井边早已搭好的竹竿上,沥一下水,再挑回家。稻场上用长凳架起两三个仔细擦洗干净的大竹匾,用来堆放洗净晾干水份的大白菜,先由专人将白菜分解成菜杆、菜叶和菜芯,这叫打菜。再由两三个人围一个竹匾,分别切白菜杆、切菜叶、切菜芯。制作菜芯属于精细操作,量虽少,然则费工夫。切好后进行下一道工序——挪菜,土话挪菜其实就是切好的白菜加盐揉,这基本是男人干的活,力气大者方可胜任。挪好的菜分装进菜坛,再撒点盐,压上石块,封坛腌制,留待一冬食用。
村人田里地里忙累了,下工回家,会去大水井洗洗擦汗毛巾,抹一把脸,洗去腿脚上的泥巴,洗净双手。若口渴得很,则直接捧起小井里的水,喝几口。那水甘甜凉爽,清嗓润心,舒服极了。然后,干干净净地回家,喝一碗黄大茶,就着家常菜蔬吃几碗饭,再来一碗滚跳跳的锅巴汤,吃好喝好,端一条小凳到门口或屋前桃树下,吸几袋黄烟,打个盹,山风轻抚,有一种难言的惬意在心头飘过。
“八家一井”,“井”亦是商周奴隶社会“井田制”的产物。奴隶主将一里见方的土地,划为九个区,形状像“井”字。每区约一百亩地,八家各占一区,负责耕种收获。当中那一块为公田,劳务由八家共同负担。在公田中央,掘水井供八家灌溉农田、人畜饮用。
刚开始的时候,浪家山学堂岗只有我们一大家。爷爷奶奶组建小家庭之后,有一段时期,去往离家很远的枯井园深山老林里生活,时局稳定才迁回浪家山。冯家老屋没有他们的房屋,只得另外建屋安家。学堂岗的学堂已毁,只剩下屋基,爷爷奶奶买下来,建了最初的三间落地泥瓦屋。先秦时有歌谣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两口水井是早已就有的,想必学堂岗很早便有人生活。爷爷奶奶将家安过来,又重新清理加固了两口井,大水井沿边钻入木桩,搭上几块大石板,方便主妇们日常搓洗。爷爷奶奶养育了三个儿子。学堂岗的泥瓦屋一再改建扩建,直至三兄弟成家立业、娶妻生子,瓦屋从最初的泥土墙到砖墙,由三间落脚向两侧延伸,有八九间了,已经颇具规模。水井仍然默默维系着一大家人的繁衍生息。当赤脚医生的表爹一家搬到对面山排时,亦依赖这两口水井生活。表爹常在大水井里洗中药。那些块根、球茎、枝叶、果实等等,洗去杂质,再到太阳下翻晒。水井边时常会飘出一股中草药特有的气味,氤氲四周,使平平常常的水井生发出些许神秘气息。
诗人元稹一日梦见一口井,醒来赋诗一首:“梦上高高原,原上有深井。登高意枯渴,愿见深泉冷。”对于老家的水井,我不用梦,它与我紧密相连。于水井的日常琐碎里,我还隐藏着一个小秘密。春天,松树开始生发新枝。此时,采下尚未出松针的娇嫩新枝,放进水里,松汁便在水中扩散,晕成一些好看的图案。光线下,那些汁液呈现鲜艳的色彩,层次开来,绚丽极了。我长久地匍匐在石板上,眼底的井面放大为一片浩大的幕布,那是倒影在水里的天幕,蔚蓝的底色上几朵云时见时不见。我低头拨弄手里的枝条,直到水井面都布满松汁,大人看见,不免吆喝几句,阻止一番。即便被骂了,大人一转身,我又自顾自玩起来。那些松汁淡淡的,薄薄的,很快淡化开来,随风而散,随水流而去,水面又恢复澄澈。我采集更多新鲜的枝条,一根根放进水里。当一截松枝内汁液流尽,再没有新的图案产生而手边又没有新枝条,不妨将水里旧枝捞起来,折断了一端,新的断口处又会冒出汁液放射状绘出一幅新画,每一次构成的图案都有所不同,像蒙太奇画面,像九天玄女,像孔雀开屏,像水墨丹青,给了一个孩童无限想象的空间。
每隔两三年,水井便会“大洗澡”一次。舀空井水,将井里积存的淤泥全部清理出去,反复用水冲刷四壁,再将污水舀出去,待水自然满,水井又新又清。两口水井轮流“洗澡”,一般先换小水井再换大水井。给水井换水是一件愉快的大事件,几乎家家都参加。两口水井皆有鲫鱼和泥鳅黄鳝等,每次换水,便是一次收获。那些小鱼小泥鳅小黄鳝继续留井里,大的捞起来,每家分分,多上几碗荤腥,各家加加餐亦可以留待招待客人,总归皆大欢喜。而我们孩童的乐趣,似乎更多地在于跟着大人一起,赤脚踩在烂泥里舀水撅泥,寻找泥里隐藏的泥鳅和黄鳝,弄得满头满脸都是泥巴,浑然不觉,乐在其中。
后来的后来,我们家的水井便开始枯竭,浮生出杂乱的水草和密布的青苔,慢慢地水浅了,直到没有水了,几年以后,两口井均被填上泥土,翻翻整整,成为两块新地,地里种上了庄稼。我的血液里流淌过水井之水,它渗进我的生命和灵魂,终归是不思量、自难忘。“庭前废井今犹在,不见长松见短松。”李白尚有废井可供怅惘,而我们家的两口井再也找不到痕迹了。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老家屋拐那条终年流水哗哗的小河也没有了。我们几家只得去寻找新的水源,终于在很远的后山上找到一处泉眼,修了一个水池,用长长的管子接引水池的水,各家安装水龙头,水龙头一开,清凉的泉水便哗啦啦地流出来,像城里的自来水一样。再不用每天挑水了,方便是方便,然而少了围绕水井的那些朴素的生活场景,少了水边集体洗衣洗菜的繁荣热闹,更加欣赏不到松汁勾画出的神奇图画,更遑论换水时捉鱼摸鳅的乐趣了。学堂岗亦物是人非,爷爷奶奶去世了,他们一生的努力,所能创下的辉煌,镌刻着他们那个时代的记忆,与水井一起,沉入岁月深处。母亲妯娌仨人,只剩二妈一人,二妈一家早已搬迁到隔山的湾子里。
我以为,井是时光凝聚的琥珀,它是村庄的眼睛,我喜欢有井点缀的乡村。“滟滟湿光凌竹树,寥寥清气袭衣襟。不知测穴通潮信,却讶轻涟动镜心。”井是一个有温度的词,井是家园,是亲情,是乡情。井一定携带着缱绻的密码,我愿意这样猜想,只有那些曾经与井亲密相伴的人们才能解开它的密码,走进它的内心,体悟它的温情。山居日月长,井沉淀一段尘封的记忆,这段记忆,只有浪家山才能给予我。浪家山天空湛蓝,白云飘飘,山清水秀,田垄平地,禾苗青翠,玉米列阵,迎风摇曳,悠然生长。我时常于无声处听到浪家山发出遥远的呼喊,呼喊什么,曾试图虔诚着心灵去倾听,我似乎听清楚了,又像什么也没听清。
本期编辑:蔚蓝
冯润青,安徽省岳西县人,安徽省作协会员。作品见于《安徽文学》《演讲与口才》《博爱》等杂志,著有散文集《零碎的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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