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的《樱桃园》

1904年—俄罗斯文学家契诃夫的戏剧《樱桃园》在莫斯科首次演出。

“通过窗子, 可以看见鲜花盛开的樱桃园,一片白蒙蒙的花园”(出自契诃夫写给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信)中提到的樱桃园,在这部戏里仿佛代表着一种旧的生活,旧的生活已然淡出视线,白蒙蒙的,不再清晰,也无可挽留,而新的生活却令处于人生不同阶段的人们感受丰饶,或迷惘或恐慌,或痛恨或痛苦,或回避彷徨或心向往之。

不论心境如何,时代始终发生着变化,奔涌而来,不可逆转,在这个过程中,有些人的幸福在形成,有些人的生活在断裂,戏中人的心里也因此充溢着一些无奈惆怅的离愁别绪,但也有人的内心世界闪烁着点点的希冀,如安尼雅。

“现实是敌视美的,在不纯洁、不公正的生活里,美是偶然的,是可悲的多余的。”而那充满美丽遐思的樱桃园,那曾经诗意的过往和生活,在变革来临的时候,或化为泡影,或沦为腐朽,一切都将一去不返,那些注定消亡的美,那些无辜的被毁灭的美,也被契诃夫以一种矛盾又不可遏制的方式呈现着,这些似乎都正中东边岛国年轻人的心怀,难怪他们如此执着于此剧的排演。

《樱桃园》是契诃夫生命中最后一部作品,也被认为是他的巅峰之作。作品创作于1903年,1904年1月17日《樱桃园》首演,由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执导,契诃夫妻子克尼碧尔主演。半年后,契诃夫在德国逝世,年仅44岁。
《樱桃园》是安东·契诃夫的“天鹅歌”,是他最后的一首抒情诗。
在他死前的两三年以内,小说写得很少,两年之间,只写了两篇的样子。这,一方面固然因为他的工作态度愈来愈诚恳、审慎而深刻了,但另一方面,他的病症已经入了膏肓,体力难于支持写作的辛苦,也是事实。《樱桃园》是在痛苦中挣扎着完成的。他从来没有一篇小说或者一个剧本,像《樱桃园》写得这样慢。它不是一口气写成的;每天只勉强从笔下抽出四五行。这一本戏,是我们的文艺巨人临终所呼出的最后一息,是契诃夫灵魂不肯随着肉体的消逝而表现出的一个不挠的意志和遗嘱。
一八九九年春季,契诃夫重新到了莫斯科,又踏进了久别的戏剧活动领域,被邀去参加莫斯科艺术剧院开幕剧《沙皇费多尔》的彩排。就在这个机缘里,他认识了丹钦柯的学生、女演员克妮碧尔。克妮碧尔渐渐和契诃夫的妹妹玛丽雅熟识起来之后,就和这位夙所崇拜的作家,发生了亲昵的友谊。他们或者在一起旅行,或者频繁地通着书信,有时候克妮碧尔又到雅尔塔的别墅里去盘桓几天。一九〇〇年八月,他们订婚;次年夏天,结婚。我们并不想在这里给契诃夫作一个生活的编年记录。但,这一段恋爱的故事,在契诃夫的心情上,确是发生了很大的影响: 他在肺病的缠困和孤独寂寥的袭击之下,生活上又降临了第二次的青春;他的衰弱的身体,又被幸福支持起来,才愉快地成就了更多的创作。也许没有这个幸福,《三姊妹》,至少是《樱桃园》,就不会出现。所以,《樱桃园》是契诃夫最后的一个生命力的火花。

▲契诃夫与妻子

然而,他和克妮碧尔结婚,并不是没有带来另外的痛苦。爱得愈深,这个痛苦也就愈大。克妮碧尔是著名女演员,在冬季非留在莫斯科的舞台上不可;而契诃夫的病况,又非羁留在南方小镇雅尔塔不可。他一个人留在雅尔塔过冬,离开心爱的太太,离开心爱的朋友,以契诃夫这样一个喜爱热闹的人,要他在荒凉的小镇里,成天听着雨声,孤单地坐在火炉的旁边,咳嗽着,每嗽一次痰沫,便吐在一个纸筒内,然后把这个纸筒抛在火里烧掉,多么凄凉!他自己又是一个医生,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寿命不久即将结束。而同时莫斯科艺术剧院,还在等着他的新剧本,他自己也还有许多蕴藏在内心的力量和语言,没有充分发挥出来。于是,在《三姊妹》完成了之后,便开始动笔起草《樱桃园》。在这种环境、心情与体力之下,他在写作上感受了多少生命之挣扎的痛苦!一面是死的无形之手在紧紧抓住他,一面他尽力和死亡搏斗,用意志维持着创造的时日。这里,从他给他的太太所写的信中,我们摘取几段他自己的叙述,可以借此明了他写《樱桃园》时的心情: 

看来,这就是我的命运了。我爱你,而且,即或你用手杖打我,我依然继续着爱下去。……这里除了雪与雾以外,就没有一样别的新东西了。一切总是老样子,雨水从屋顶上滴下来,已经有了春天的喧嚣之声了;可是,如果你从窗子望出去,景象还是冬天。到我的梦中来吧,我的亲人。
我要写一个通俗戏,但天气太冷。屋子里面冷得使我不得不踱来踱去,好叫身上暖和一点。
我尽力一天写四行,而连这四行差不多都成了不可忍受的痛苦。
天气真可怕,狂吼的北风在吹着,树木都吹弯了。我很平安。正在写着。写得固然很慢,但究竟总算是在写着了。
我好像是暖和不起来。我试着坐到卧房里去写,但还是没有用:我的背被炉火烤得很热,可是我的胸部与两臂还是冷的。在这种充军的生活中,我觉得似乎连自己的性格全毁了,为了这个缘故,我的整个人也全毁了。
啊,我的亲人,我诚恳地向你说,如果我现在不是一个作家,那会给予我多么大的快乐呀!

▲俄罗斯青年艺术剧院版的《樱桃园》剧照

在他给丹钦柯的一封信里,他说: 

这里的厌倦真怕人。白天,我还可以设法用工作来忘掉自己,可是一到夜晚,失望就来了。当你们在莫斯科刚演到第二幕时,我已经上床睡了。而天还未亮,我又已经起来了。你替我想象一下这种滋味: 天黑着,风吼着,雨水打着窗子!
契诃夫就是在这种情形之下,把《樱桃园》慢慢地一行一行写成的。一九〇三年十月十二日,他在寄给丹钦柯的信上说: 
如此,我的忍耐与你的等待,都居然得到胜利了。戏写完了,全部写完了。明天晚上,或者至迟十四日早晨,我就给你寄到莫斯科去。如果你觉得有什么必须修改之处,在我都无所谓。这本戏最坏的一点,是没有一气呵成,而是在很长的时间内,陆陆续续写的。因此,它一定会给人一个好像是勉强拉出来的印象。好吧,我们等着试试再看吧。
莫斯科冬季的浓雾,本来极不利于契诃夫的肺病,然而他是不能生活在孤独之中的,他永远喜欢面前有心爱的好朋友们。在《樱桃园》写成了以后,他就向他的太太和医生抗议,说自己也是一个医生,深知道南方淫雨对自己不利,而莫斯科冬季的浓雾,却没有什么关系。他寄给克妮碧尔的一封信上,这样说:
我亲爱的女指导者,太太群中最严峻的一位太太: 只要你准许我到莫斯科去,我答应你在那里只吃扁豆.什么别的都不吃。我还答应你,在丹钦柯和维希涅夫斯基一进门的时候,我就站起来致敬。说实话,要是在雅尔塔再住下去,我可实在再也不能忍受了,我必须逃开雅尔塔的水和雅尔塔伟丽的空气。你们这些文化人,现在该是了解我住在此地一向比住在莫斯科坏到无可比拟的地步的时候了。但求你能知道这里的雨点打在屋顶上有多么凄凉,而我又多么强烈地想见一见我的太太就好了!我真有一个太太吗?那么,她又在哪儿了呢?

▲2011年8月15日至21日,莫斯科首屈一指的剧院——莫斯科艺术剧院首次访华演出,带来的剧目是该剧院的三部扛鼎之作——《樱桃园》《白卫军》《活下去,并且要记住》

终于,一九〇三年,俄国旧历十二月初,在《樱桃园》排练得正紧张的时候,他到了莫斯科。他见到了自己的太太,自己的朋友,每天包围着他的,都是能给他贡献些愉快的人们。他最初很想在排演当中能起一点作用,所以每次必要到场。然而,演员们正在摸索的过程中,往往使他很不满意,再加上其中有一两个演员,确也未能胜任,因而处处都容易激怒他。演员们向他请求解释,他又是像照例的回答一样,只能说几句极简短而概括的话,大家摸不着头脑,于是更加错乱起来。四五次之后,他的兴趣大大减低,因此,就不再出席了。

契诃夫的剧本,在初次上演的时候,永远不能立刻被观众接受,再加上《海鸥》在彼得堡初演失败所给他的打击很深,使他每次对初演都怀着戒惧之心。这并不是自卑心理的表现,而是对庸俗社会的不信任。比如,在《三姊妹》初演的时候,他借故溜到意大利去,从尼斯旅行到阿尔及尔,然后又回到意大利,很快地又从皮沙跑到佛罗伦萨,再由佛罗伦萨跑到罗马,成心要避开得到初演结果的消息。等他再回到尼斯,知道《三姊妹》确是成功了的时候,写信对克妮碧尔说:
我觉得这出戏像是失败了;不过,对我还不是一样?……我就要弃绝剧场了,再也不给剧场写作了。在德国、瑞典甚至在西班牙,都可能给剧场写作,单单在俄国就不可能。俄国的戏剧作家,不能得到人家的尊敬,被人家用长靴子踢,他们的成功与失败,他从来没有人原谅的。
现在,他自然又为《樱桃园》忧虑起来。他对丹钦柯说:“你花三千个卢布把它一次买去了吧。”丹钦柯回答说:“我愿意每一冬季送给你一万,而且,艺术剧院以外的演出税还不在内。”契诃夫和一向一样,只是摇摇头,表示拒绝。
《樱桃园》初演于艺术剧院的契诃夫命名日。当晚,在演戏之前,举行了一个纪念会,庆祝他文艺写作的二十五周年。他本来不愿意到场,然而,全莫斯科都好像有一种预感,觉得这位心爱作家的生命,恐怕不久就要结束了,这恐怕是能见到他的最后一个机会了。所以,文艺界、戏剧界和一切社会团体的重要人物,都聚到剧场里来,要求当面向契诃夫致敬。经过几次恳劝,契诃夫终于出席了,全场对他的表示,又诚恳,又动人,而丹钦柯代表艺术剧院向他致辞中的一段,尤其深刻而有意义: 
我们艺术剧院能达到今天这个程度,全应归功于你的天才,你的温暖的心地,和你的纯洁的灵魂,所以你简直就可以这样说:“莫斯科艺术剧院,就是我的剧场。

▲纽约CSC版《樱桃园》剧照

《樱桃园》经过几次略微的修改之后,上演的成绩很优异,观众的态度也很热诚。这给予他的灵魂上一个很大的安慰。他那一生都像负着千斤重石的两肩,到这个时候,才算轻松了一下,他自己也觉得有继续活下去的权利了,即或从此不再写作,而只当一个平庸的国民,也觉得有了意义。他的心里,从此才把因长久不被人了解而受的痛苦抛开,才略微感到平静。然而,不幸地,死亡马上就来和他清算了。他在一九〇四年六月三日(旧历十六)移居到德国以疗养肺病著称的巴登维勒,而七月二日,便与世长辞。据他的太太说,他在气绝之前,用很大声音的德语向医生说:“我要死了。”说完,拿起酒杯,脸上发着奇异的微笑,说:“我很久没有尝香槟酒了。”安安静静地把那一杯酒喝干,然后,向左一翻身,就永远无声息了。

契诃夫本来计划想写另外一个剧本——两个好友因为同爱一个少女,为了解除这种痛苦,一齐逃亡到北冰洋,每天遥望着南方。有一天,洋上远远地沉没了一只巨船,两个人呆呆地在那里望着,望着那边祖国里的爱——但是这个剧本没有动手。所以《樱桃园》便成了他的天鹅之歌。
契诃夫的创作进程,是缓慢的、渐进的,他不一下把剧本的一切都想出。最初他只要把握住一个主题,这个主题,便是当日生活的脉动。

▲林兆华版《樱桃园》

在他构思《樱桃园》的布局和人物之前,一个力量,一个念头,首先在他心中成熟,成熟得跃跃地想往外跳,逼得他不得不写。九十年代的崩溃是必然的;封建与专制的没落,是已经来临了。沙皇的暴政只能对内勒死人民的生活,对外招来日俄战争的惨败。而全国知识分子,在这个时候,虽是每个人都怀着一个希望较好生活降临的幻想,然而因为久被压迫在强暴的力量之下,都失去了行动,只在空谈,只在忧郁、抱怨、叹息。时代的崩溃既是必然的,那么,这一群不肯推翻现实的寄生物,随之消灭,也是必然的了。

契诃夫把握到这个主题之后,才去默想他的人物。这些人物,在他的心中,经过很多时间的孕育和发展,经过很多的观察、参考,和现实人物典型的模拟,逐渐在他心里成形。人物的性格、气质定型之后,他才开始用很厚的一个笔记簿,给这些人物搜集材料,如故事、动作与对话。无论走到什么地方,看见些什么,遇到些什么人,或者读到些什么独立的句子,偶然想到些什么,凡是与他已经构思成熟的人物特性有关的,都随时记录在这一本簿子里。一直到这些特征的零碎记录,在他看来,足够写成一个人物的时候,他才给剧本分幕。
分幕的方法,并不以故事为出发点,而首先去寻找适宜的情调。如《樱桃园》的第一幕,是一个恼人的春天,晨曦,家人的团聚,理想之憧憬……而第二幕是懒散,空谈,伤感,半歇斯底里的人物,动荡与矛盾的心情。第三幕,荒凉的夜晚,各人怀着各人的忧郁,自私,人类灵魂之无法沟通,矛盾之增强。第四幕,崩溃,绝望,别离,等等。他就照着这些情调一幕一幕地往下写。这样,在他断续写下去的时候,人物就不会再有变动。

▲香港话剧团版《樱桃园》剧照

戏剧故事,在契诃夫看来,是应该任其自然地发展的,他最不相信勉强拉进去许多穿插的方法,他的戏剧,出发于能以表现主题,能以表现现实生活之脉动的特征人物,而不出发于故事。必须是因为有这些人物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才自然会产生这些行动,这些故事。现实生活里的生动,都是缓缓地在发展着的,没有明显的逻辑,更没有千年的大事,一下全在两小时以内一齐发生的现象。

人类的行动,全是随着偶然的机遇与相逢而展开的,不是根据作者的逻辑所决定的。而,最特征的行动,又不是巨大的,或有戏剧性的,那些反而都是最琐碎最不经心的自然表现。同时,大多数的人民,并不去决定他们的命运,只任由着命运去决定。平凡的人们像是一部棋子,被一个巨大而无形的手摆布着。这并不是说大多数的人民,都是宿命主义者,而是说,他们连宿命的意识都没有,生活使他们麻木,痛苦使他们失去了知觉。生活里,不是每一个人都在清醒着,不是每一个人都有革命的意识,恶的既不是理智地在作恶,而善的行为,也只是环境压迫的结果。整个社会就这样像网一样地交织着,清醒的与蒙昧的,荒谬的与正义的,高贵的与卑贱的,理智的与愚蠢的,都交织在一起,成为一个和声,成为一部交响乐。
不但人与人之间起着这样的共鸣,即在人与环境之间,也起着共鸣;这也是现实的特征。所以,有些地方传来弦索绷断的声音,有些地方又漫弹着凄凉调子的吉他琴,哀吟着歌曲,白头鸟在唱着春晓,马车在喧叫着走远,空洞而沉着的一道一道房门的下锁声音,向旧世纪道着诀别,而远远地又有牧童吹着芦笛。
这就是契诃夫所介绍的现实之节奏。

《契诃夫戏剧全集》

作者: [俄] 契诃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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