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笔记：处暑时节，夜雨之后的晨路

梁东方

早晨，夜里刚刚下过的雨还留在路面上。潮湿的空气和湿润的路面上的落叶，以及河边树下的深长胡同式的绿道上，都洋溢着一种本地罕见的热带雨林式的气氛。迷蒙的光在水汽中折射以后四散，散到树枝树叶上，散到润泽的路面，偶尔有骑电动车的人驶过，便像是从一个空间进入了另一个空间……

因为空气中的含水量空前得高，而气温又已经降低到了夏天以来的新低，两相抵触便形成了这样一种不动的话有点凉，稍微一动就又有点要出汗的黏稠感觉。不过置身其间还是非常令人欣喜，毕竟已经不是闷热潮湿，已经属于秋凉里的好感受了。

所有的树木草木上都湿漉漉地带着满负荷的水珠，连高高的树枝之间的蜘蛛网上也因为挂满了水珠而像是一面由水珠组成的立体环形跑道。跑道上连应该永远都在那里值班的大蜘蛛都不见了；它显然是有自己躲避雨水的好位置：旁边的树叶下面，或者树枝背面。它显然知道，在雨水中是没有飞虫自投罗网的，它矢志不渝的狩猎也可以心安理地休息休息了。值得骄傲的是，它的战阵经受住了雨水的考验，还在这个凉气骤至的早晨里，为雨水调侃，无意中成了展示对象。

因为下雨，所以早晨的河边少了以往那么多的跑步和骑车的人，少了每天几乎都能遇到的那些固定时间走固定路径的运动爱好者。这些运动爱好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幼，天天相遇，谁大概在什么时间出现在什么位置，几乎都已经有一成不变的“规则”，突然不见，多少点的有点异样。可马上就又为从始至终的安静所陶醉，忘记了那些人间的程式。

只有我一个人推着车子，走走停停，一大早就沉浸到了一种往往在深山老林里才可能会有的意趣盎然的探索之境。通勤道路有漫长的十五公里，关键是这十五公里中相当一大部分的路段都在这样的河边。这几乎可以说是一种幸运了，它使四季的细节天天不遗余力地展现，让人看见了在城市生活里难以发现的遍布季节深处的美妙。植被茂密的环境下，水汽氤氲的气氛里，一年四季的每一年都有只属于这一天的独特之处，它们各个不同，微妙之处不是天天置身其间，断难判断。

向前走，大桥下面已经传来嘹亮而深情的歌声：一个裹着头巾的老太婆坐在三轮车的车斗里，手里拿着麦克风，对着距离它十几米远的巨大音箱，情深意切地唱着“一条大河波浪宽……”单从声音想象形象，你是怎么也想不到甜美婉转的歌喉的主人是这么一幅模样。

她的乐趣就是这样将自己自认也很美的嗓音表现出来，她不显示别人就绝对不知道。即如有的女人要露腿，有的要露事业线。她一定还会很自豪，自己露的可是艺术。

当然，她这艺术是要打上引号的，不论怎么唱，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词儿和调儿，都是拾人牙慧，这当然也是所有唱卡拉OK的人的无奈。不管你嗓子怎么样，你的内容都是固定的，都是因循的。你永远都是一个模仿者而不是一个创造者，或者说可以创造的空间很小很小。

但是你要是细看一下就会发现，在距离三轮和大音箱都有一段距离的桥柱下还蹲着一个老汉，那是老婆婆能在这么早的早晨就到郊外河边大桥下来唱歌的主心骨。他开三轮，他把大音箱搬上搬下，他给连接好一个个复杂的线缆，然后就到远处的桥柱下去自顾自地抽烟去了。这是他们的相处样貌，是他们这个年纪相濡以沫的独特格式。而老两口的公德表现正在于他们开着三轮到郊外唱歌的行为本身，他们不在小区里唱，不在家里唱；他们不扰民，还要让歌声尽量和自然环境糅合起来，眼前所见与歌中所唱相得益彰。

河边的路越是靠近城市人越多，而刚才那种湿漉漉的迷茫的雨林之状也就越是稀薄。倏忽而去，是很多物候和季节性的细节的自然呈现方式。没有永恒，也没有持久，只有可遇不可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