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山寂寂人何在，白云悠悠掩苍苔—雁山穿越纪行
以下文章来源于戈碧记 ，作者孔戈碧
近来一直囿局于家里和单位之间，大半年时间没爬山了吧，感觉离山巅岭麓有了无数山峰的距离和无数山麓的隔阂。当然，心中始终没有远离登山之神怡。
爬山是很没有道理的。王小波写过：爬山“会导致肌肉疼痛，还要冒摔出脑子的危险，所以一般人尽量避免爬山。”然后他又写了些不那么“一般”的人，“在这些人身上，你就看不到天，兔子吃掉狼。”我喜欢飞流直上的瀑布，满天飞舞的苹果，小兔子按住大灰狼，所以我爬山。走在山路间，便浑身舒畅。当然，我爬的山难度还是比较低的，一般人都可以上去。
2015年的某个冬日，和几位经常一起走山的驴友坐车到乐清雁荡车站，再坐中巴到银苑饭店，然后从银苑宾馆东面的小道上山，穿越活动正式拉开序幕。冬山侘寂。山中除了我们几人再无人迹，无花要开，无云要流。有山风起起息息，有雾浓了淡了。从响铃头到五马尖这一段，已经是比较成熟的穿越路线了，全程是泥土路和柴蓬，难度不高，坡道上升缓慢，虽然也有比较陡的地方，但对经常走山的驴友来说没有什么困难。
顺着山体一路上行，茂密的灌木丛和树林里厚厚的落叶及枯木满山遍野。当转过几道山梁之后就插上山脊，之后就一直在山脊上行走。其中有一段山脊的石头都是竖立着的、尖尖的，两边就是悬崖峭壁，多处需要手脚并用，新驴和恐高者慎行。断崖凌空，岩石渐渐。地久天长，沧海桑田。
中午在五马尖山脊上休整吃饭，然后顺着山脊翻到下面的茶园。刚开始路旁的灌木将小道逼得越来越窄，前面的路很难看见，总是要拨开草丛才可以继续，少顷就豁然开朗。之后在防火带上穿行，山上有很多马扁银子的工程，已见惯不惯。毫无道理的东西总是存在。远眺前方，对面的百岗尖山顶被雾遮盖，看不分明。
这一路上，下了多少坡已经记不得了，反正是山连山，梁串梁，无尽的山脊。走完防火带，山脊到此终止。回望走过的路，只见周围连绵耸立着无数的大大小小、形态各异、风姿卓越的小山峦，这些山峰像是万丛簇拥，顶礼膜拜的云云众生，一下子被它的凌云绝顶，被它的气宇轩昂震慑了。
防火带前面有一条古道，古道非常完整，风景也很美，两边都是茂密的树林，让人感叹只有在人迹罕至之处，其自然景观才幸免破坏之难，保存完好。穿过古道，有一大片优美的草地，可供小憩。
小憩片刻，踏上去往飞泉寺的石径。石径两边的树木巨高巨直，阳光斜照，暮冬的树，在虚空中尽情敞开，在风里闪闪发光。它们从不关心，沧海桑田，潮涨潮落。它们知道，明亮的阳光后，无数星辰无日无夜地闪烁不停。每次行走时，我喜欢拍花草树木。树虽然站在原地不动，但对世界有足够的洞察，它们用“静”来看世界的“动’。如果你真正读懂了一棵树，那么，面对它，就是面对整个世界，沉静自知。
石径尽头，一处开阔的坡地蓦地呈现在眼前。远处青山、中处芦苇、近处竹林，依次排开，相互映衬。四周森林环抱，中间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正对面可望见观音峰。山中平地间，两山对峙，如凤凰展开两翼，振翅欲飞。幽雅的环境，成荫的绿树，零星分布的农田及悠闲嚼着青草的黄牛，时光仿佛在这里凝固了，如置身于世外桃源。小山坳的西北首地势逐渐隆起，这也许就是飞泉岗了——人称凤凰展翅的“风水”宝地。难怪近千年前，僧人们就选取了这个地方，建造了雁荡山十八古刹之一的飞泉寺。
沿着旁边光滑的石板路走进去，便能望到飞泉寺的屋檐。前门是一个工整漂亮的中西合壁嵌入式台门，大门口横额上的寺名题刻早已剥落亦或许是被人挖去了，但印痕尚在。一道古老的山墙把寺院包得严严实实，一直走，拐个弯，终于看到寺院了，这是一座两层楼的四合院子，从建筑的风格看，年代并不遥远。查资料应该是民国时重建的。飞泉寺属院落式结构，有24间房，据说明清时期，香火鼎盛。现在虽然房屋倒塌破败，毁坏得比较严重，但整体的结构还在。寺院寺内几株树龄百多年的银杏，枝干孤直撑向天空。寺门口那株300多年树龄的龙柏树，半枯半活，绝傲地沉默着。
据了解，雁山古刹十八寺中，除本觉寺始建于唐代，其余均为北宋前期兴建，每一座寺的历史都有上千年。因此这十八古刹，在雁荡山的文化史上占有重要的位置。然这十八古刹除了能仁寺、灵岩寺、普明寺等少数后来经过多次重修还在外，其它的寺院大多只存寺址残垣，个别的还成了耕地。而飞泉寺现在则是雁荡林场的分点驻地，让人唏嘘不已。
看完飞泉寺，正要去上灵岩，远远看见左边小路尽头有一座大院。我们走进去一看，眼前是一座民国年间大宅，西东合壁式大台门，方方正正，台门左右影壁上各题着古诗“高添雅兴松千尺，暗养清音竹万科”，刚好是门前的写照。藤蔓缠绕的门楣上有水泥浮雕“竹林深处”四个字，“竹林”两字已斑驳脱离。台门有四级漂亮的台阶，被浓厚的植物覆盖，还将有更多的枯枝败叶前赴后继往上面覆盖。
进入院内，是一座中西式合璧的二层小洋楼，有五开间，前面左右立柱上的雕饰历经岁月依然清晰，二楼阳台用无穷的花式栏杆装饰，透露出主人的情趣来。拱形的窗穹上雕花装饰，从中门进去是个走廊，再进去才是中堂，中堂有一半已倒塌，抬头可以看见云卷云舒，看见横梁还是十分粗大的，可以想见主人的富有。再进去，后又有一排房，长满了杂草。院落的四周还有四个炮楼。这座砖木结构的房子虽然已经摇摇欲坠，但依稀可以感受到当年的气派。只是大宅正厅用木栅栏围住，地面上竟是臭哄哄的牛粪，根本入不了脚，百年大宅竞成了一个牛圈，如此落魄令人哀叹！出得院内，看到高墙顺山势垒就，最高处筑有一个供家丁瞭望守护的碉堡，垛口处书“眠云”二字。
回去查资料，方知道这座民国大宅的主人来头不凡，乃是三十年代台州温岭大地主阮季良所有。阮当初看中了雁荡山的一块风水宝地，相中为自己的墓地，在飞泉寺旁边造了座著名的“八老爷墓”，还造了一座庄园。后来阮客死他乡，未能葬入雁荡山，这里是一个空坟墓。这位八老爷，生于1880年，死于1955年。名尚傅，字良弼，季良是他的号，是万昌酱园第三代传人(浙江万昌酱园是泽国酒厂的前身，在本地名气很大的泽国老酒就是这里生产的)，还是台湾当红男星阮经天的高祖父。据1990年编纂的《温岭县志》记载，阮尚傅与其兄阮尚质，共有田地1850亩，钱庄1处，当铺4爿，店铺数十家，房屋200多间，号称“阮半街”，建有私人武装“阮家队”，有机枪2挺……。清末民国之初，国家纷乱，作为晚清大学生的阮季良，捐了一个县尉，在外做过小官，不久，便辞归故里，经营实业。涉及酱酒业、运输业、食品业、药业、金融业，是当时远近闻名的大富豪。民国三年，选任浙江省第二届议会会员；民国十一年，曾获大总统“劳绩卓著”匾额；抗日战争期间，据说捐国币十万元用于制造飞机，蒋介石赠“航空救国”匾额。
这个阮季良虽然是一个豪强地主，但他喜爱雁荡的山山水水，肚子里也有点墨水。民国二十三年即1934年，亦即阮建造坟庄的前两年，他在雁荡活动频繁，游山玩水之间，修桥补路，开发雁荡山。比如现在的大龙湫停车场西侧公路入口附近的桥边，有一座用四块石条架设的桥，就是他捐款建造的。虽然现在这座桥不走人了，成为摆设的“文物”，但“龙湫第一桥”这几个字及“民国二十三年夏泽国阮季良建造”的题刻，依然清晰刻印在条石的西侧。
一个住在台州温岭泽国的大地主，为什么要突发奇想将自己的生圹造到雁荡山？虽然泽国镇离雁荡山也不算远，现在的交通条件当然便利，但民国时期，从泽国镇到雁荡山，要翻过高峻的大溪岭，乐清这边叫湖雾岭，终究很不方便，况且旧社会的人讲究落叶归根，魂回故里。这使我想起关于“八老爷墓”的一个民间传说。说是阮季良有一天到飞泉寺烧香拜佛，突然从飞泉岗树丛中窜出一只大鸟，在他头顶高飞而去。他便就问旁边的人，这是什么鸟？有人说是一只雁荡山的凤凰。于是，他认为这是块风水宝地，是凤凰展翅的地方，自然是雁荡山的龙脉所在，便从温岭修建驿道至此。这只是一个传说，有些牵强附会，阮季良选定此地造墓也不是那么简单。不过，它也反映了旧时中国人的一种文化心态。
在深山密林之处看到废弃的古寺和大宅，已是眼福不浅，从飞泉寺到上灵岩村的这条古道，风景更是绝佳。飞泉山与方洞这边的山不同，裸露的岩石很少，山上的植被深厚，树木茂盛，山势也较高，脚下是盘山小石阶，站在山这边看方洞和百岗尖，景色十分壮观。一幅如长轴般的天开图画在我们面前逐渐打开，犹如一场视觉的盛宴，那万千气象和傲然风骨，让人心旷神怡。那些亿万年来形成的褶皱，总能让人顿生时光浩瀚的感触。
人和山，在某些时间里相逢，似乎有一种预设。山是一个笔划极简的词，一走进去，却是一个极大、饱含深意的陷阱。这是奇怪的感觉，山那样高耸云端，令人陷落。仰望的时候，不敢开口，似乎不小心吐出的词语太薄了，刚一出口即被风吹破。抒情、吟咏都没有了着落，就用沉默来登临。这样很好，我在一种亘古里穿行，携带风声，自己也成了山的一部分。
每一次的户外行走，与其说是在大地上行走，不如说是在自己的心灵中漫游。在行走中，看花开花落，望云卷云舒，身心愉悦。走到最后，身体的疲惫和行路的艰难都飘然散去，落在心底的只有清晨林间沾湿鞋袜的露珠，白云之下寂静的山野和阳光中盛开的野花。我愿意自己是一个自然之子，更愿意像一个初民面对自然最原初的启示，领受自然的美感。在行走中，渐渐体会生命的丰盈和盛大。那生发于生命内部的安详喜悦，深沉浩大，无法言说。我在高山之巅，不问尘世。我内心之眼感受的风景，因为分享而有了更深长的意味。
注：此次穿越的线路是：响岭头—五马尖—飞泉寺—上灵岩，是北雁荡经典穿越线路之一，徒步费时5小时50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