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振东：“镜子”的演义与传奇 ——一个普通日用品的变异和文学足迹③
我国古代白话小说在总量上稍逊文言小说，江苏社会科学院明清小说研究中心、文学研究所编纂的《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收录白话小说１１６４部，石昌渝先生主编的《中国古代小说总目》收录白话小说１２５１部。虽然总量不占优，而长期以来的流传及影响，白话小说则远胜于文言小说。关于“镜子”的演义与传奇，在白话小说体例中也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在白话小说作品中，享名最久、也最大的即为四大名著——《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这四部洋洋巨著，或多或少都写到了“镜”，其种类与精彩程度，丝毫不亚于文言小说。
《三国演义》一般以为问世于元末明初，现存最早的版本为嘉靖元年（１５２２）刊本，题名《三国志通俗演义》。全书描写从汉灵帝中平元年（１８４）至晋武帝太康元年（２８０）近百年间，东汉末年的纷争与魏、蜀、吴三国的兴衰过程及其彼此间的政治、军事、外交斗争，其中，也不时能够见到有关“镜”的描写与故事。如董卓作乱之时，曹操意欲趁他小憩在床的机会行刺，正掣刀要砍，不想董卓从衣镜中仰面看到，急翻身问：“孟德何为？”这时吕布也至阁外，曹操只有伏身把刀举过头顶，口称是来献刀以自保（第四回）；在与吕布下邳决战时，曹操令军士决两河之水冲淹城池，吕布自恃有赤兔马，初不以为惧，仍每日与妻妾痛饮美酒。一天，他取镜自照，见自己“形容销减”，马上感到：“吾被酒色伤矣！”当时即决心戒酒，并传令城中，但有饮酒者皆斩。然而，一切均为之过晚，没多久他便被曹操活捉而杀（第十九回）；江东霸主孙策为人射中毒箭，多日不愈。他引镜自照，见自己形容瘦损，并还见到被他斩杀死的妖人于吉立于镜中，顿时拍镜大叫，昏绝于地，再也没能重新站起（第二十九回）。
《水浒传》大致与《三国演义》产生于同一时期，主要以北宋末年宋江起义为故事背景，描写梁山众好汉除暴安良、保境安民的动人故事。作品中出现了金镜、银镜、玉镜等多种类型。武松大闹飞云浦、血洗鸳鸯楼之后，为逃避捕捉，在十字坡为张青和孙二娘打扮成头陀的模样。武松讨面镜子照了照，自己也满意得哈哈大笑（第三十一回）。因为叙述战争场景的需要，自《三国演义》中，护心镜就开始出现，跨江击刘表之时，孙坚手下大将黄盖挥鞭猛击蔡瑁，正中他的护心镜（第六回）；长坂坡救幼主，赵云“放下掩心镜，将阿斗抱护在怀”（第四十一回）。《水浒传》近距离的搏杀更多，护心镜的作用更为突出。英雄花荣箭法高超，有“百步穿杨”之功，被比作西汉的“飞将军”李广，得号“小李广”，他将箭射向当时尚为官军的宣赞，“只听得铛地一声响，却射在背后护心镜上”（第六十四回）；好汉张清善用飞石打人，百发百中，人称“没羽箭”，他用飞石连伤梁山一十五员将，其中飞向燕顺的一石，“打在镗甲护镜上，铮然有声”。如果不是有这护镜，燕顺就会有性命之忧（第七十回）。受招安后的梁山义军，北进征辽，在玉田县之役，卢俊义见御弟大王的四个孩儿都是一般披挂，特别是，“身上两肩胛都悬着小小明镜，镜边对嵌着皂缨”。如此被悬着的“小小明镜”，不知材质是金属的，还是玉石或其它？不知是为了护肩？还是为施某种妖法以做的镇物（第八十四回）。
诞生于明代中叶的《西游记》，是我国古代最优秀的神话小说，主要讲述孙悟空闹三界与他们师徒四人西天取经的故事。此书想象丰富瑰丽，无事不奇，无物不幻。不同于一般的现实生活或历史与战争场景，作品中活动着的是神佛精魅，展示着的是上天入地，挪山运海的异事，因此，一个特殊的异物——照妖镜就显得重要而抢眼。照妖镜的持有者主要是托塔李天王，他曾经持镜多次降妖除怪，大显神威。第一次是：二郎神与孙悟空斗法，托塔天王立在空中，手持照妖镜跟踪猴王，为二郎神指示路径（第六回）；第二次是：下界突然出现两个孙悟空，形神无二、难辨真伪，只得请托塔李天王用照妖镜照照，帮区分开谁真谁假（第五十八回）；第三次是：路阻火焰山，李天王同哪吒一起来助孙悟空降服牛魔王，那怪连长出十数个头，被哪吒神火烧得“张狂哮吼，摇头摆尾”，正要变化脱身，就被托塔天王用照妖镜照住本像，挪动不得（第六十一回）。除去托塔李天王，作品中曾持有照妖镜的还有文殊菩萨，他在悟空兄弟三人即将战胜假扮乌鸡国国王，后又冒充师傅玄奘的妖魔时，是这位菩萨从袖中取出照妖镜，照出那怪是青毛狮子的本相（第三十九回）。当然，也别以为那些神佛精魅们就不用我们俗人所用的镜子，孙悟空假扮平顶山莲花洞的小妖去请妖怪的老母来吃唐僧肉。书内写：“那老怪起身出洞，坐在轿里。后有几个小女怪，捧着减汝，端着镜架，提着手巾，托着香盒，跟随左右”。想这镜架上一定装有照脸化妆的“镜子”，爱美之心，妖人无二呀！（第三十四回）
曹雪芹所著《红楼梦》至今仍是我国文学世界中一座难以企及的高峰。这部作品成书于十八世纪中叶，不仅写出了贾王史薛四大家族的兴盛和宝黛钗间的爱情婚姻悲剧，而且对人的本性与生存困惑进行了多维度的深入思考和艺术呈现。作品既有对真实现实生活的细致入微的描摹，也有对虚无缥缈的异域世界的多彩呈现，既是自然鲜活，生动感人，又是奇诡怪诞，变幻难测的。《红楼梦》旧曾又名《风月宝鉴》，从字面来说，“宝鉴”就是“宝镜”之意。因此，《红楼梦》又可看作是一面透视人的情感故事与视域的镜子。第十一回，贾瑞胆大妄为地在半路对王熙凤调弄了一番风月，并进而滋生起更大的非分之心。凤姐几次设局耍他，他都没有清醒，并被搅得重病缠身，各种名贵药材吃了几十斤也不见效。这日，突然来个口称专治冤业之症的跛足道人，送给贾瑞一面镜子，并谆谆告诫 “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要紧，要紧！”道人走后，贾瑞向镜子反面一看，只见一个骷髅立在里面；而将正面一看，则见凤姐在镜中招手叫他，他忍不住走进去，在里面就与凤姐疯狂地快乐一番；被送出来后，他仍止不住地去看正面，仍是随凤姐招呼而进，快乐而返，如此三、四次，直到魂魄被人用铁锁套住，他还直叫：“让我拿了镜子再走……”喊完，便精竭而死。家里人一气之下，把那镜子架起来烧，听到半空中传来叫声：“谁叫他自己照了正面呢！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为何烧我此镜？”并见那镜从房中飞出。
如果说此“风月宝鉴”太过妖异，那种普普通通、完完全全为日常生活中的镜子，在《红楼梦》中到底写到没有呢？答案是完全肯定的，不仅写到，而且极为丰富精彩。富贵闲人贾宝玉，曾出谜语：“南面而坐，北面而朝，象忧亦忧，象喜亦喜”，所打之物就是普通的镜子（第二十二回）；黛玉是绝世佳人，常常自怜自艾，镜子是她另外的一个朋友，她会对着镜子只管呆呆地自看，看过一会儿，那泪珠儿便断断连连落下，把罗帕湿透，正是：瘦影正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第八十九回）；哪怕如紫鹃似的丫鬟，在她的“文具儿”里头还有“两三面镜子”（第五十七回）。这些被写到的镜子，材质该已是当时还尚属时髦的玻璃镜，在一般人家多见不到；尺寸除去有小的，还有很大的，怡红院宝玉卧室中的那面，就是能照人全身的穿衣镜，有关这镜子的故事可谓生动而精彩。
第一次写及此镜，是大观园刚竣工，贾政带众人前来巡验，作品写道：“原来贾政走进来了，未到两层，便都迷了旧路，左瞧也有门可通，右瞧也有窗隔断，及到跟前，又被一架书挡住，回头又有窗纱明透门径。及至门前，忽见迎面也进来了一起人，与自己的形相一样，却是一架大玻璃镜”（第十七回）。写此镜最玄妙的一次，是宝玉听说另有一个与他一般行径的宝玉，便梦到一座花园房中的榻上正躺着一个少年叹气，周围的丫鬟也叫他“宝玉”，榻上少年还说：“我听见老太太说，长安都中也有个宝玉，和我一样的性情，我只不信。我才做了一个梦，竟梦中到了都中一个大花园子里头，遇见几个姐姐……”所说又都是宝玉心中想说的话。宝玉向他说：“我因找宝玉来到这里，原来你就是宝玉？”榻上的少年忙下来拉住宝玉笑说：“原来你就是宝玉！这可不是梦里了？”宝玉很肯定地回答：“这如何是梦？真而又真的。”明明是梦，反倒说是“真而又真的”，太奇！一旁的袭人听宝玉在梦中自唤，笑他说：“那是你梦迷了。你揉眼细瞧，是镜子里照的你的影儿。”镜子里照的影儿，原来一场迷局的潜在机关，竟在这里（第五十六回）。
写此镜最好笑、最滑稽的一次，是刘姥姥误入怡红院。二进荣国府的刘姥姥，被王熙凤、鸳鸯连哄带骗地灌了不少酒，本要解内急的她，稀里糊涂地也来到了贾政一行人曾被迷惑的地方，文内于此写道：
刘老老掀帘进去，抬头一看，只见四面墙壁玲珑剔透，琴剑瓶炉皆贴在墙上，锦笼纱罩，金彩珠光，连地下踩的砖皆是碧绿凿花，竟越发把眼花了。找门出去，那里有门？左一架书，右一架屏。刚从屏后得了一个门，只见一个老婆子也从外面迎着进来。刘老老诧异，心中恍惚：莫非是他亲家母？因问道：“你也来了，想是见我这几日没家去？亏你找我来，那位姑娘带进来的？”又见他戴着满头花，便笑道：“你好没见世面！见这里的花好，你就没死活戴了一头。”说着，那老婆子只是笑，也不答言。刘老老便伸手去羞他的脸，他也拿手来挡，两个对闹着。刘老老一下子却摸着了，但觉那老婆子的脸冰凉挺硬的。倒把刘老老唬了一跳，猛想起：“常听见富贵人家有种穿衣镜，这别是我在镜子里头吗？”
刘姥姥将自己看成是“亲家母”，还笑话人家“没见世面”，这就是“镜子”所带来奇妙效果。对比同一地以前贾政一行人来时的简单着色，我们不能不佩服巨匠曹雪芹文学技法的高妙。
除去此四大名著，在其它很多优秀的白话小说中也可同样见到对镜子的多样叙写。著名白话小说《封神演义》《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南游记》（亦称《五显灵官大帝华光天王传》等作品中的宝镜，都是以照妖镜的形式出现；明末清初陈忱所撰《西游补》，写孙悟空于三调芭蕉扇之后坠入情魔幻出的青青世界。在这一世界，“四壁都是宝镜砌成，团团约有一百万面，镜之大小异形，方圆别数，不能细数，粗陈其概：天皇兽钮镜、白玉心镜、自疑镜．花镜、凤镜、雌雄二镜，紫锦荷花镜、水镜、冰台镜、铁面芙蓉镜、我镜、人镜，月镜、海南镜、汉武悲夫人镜、青锁镜、静镜、无有镜、秦李斯铜篆镜、鹦鹉镜、不语镜、留容镜、轩辕正妃镜、一笑镜、枕镜、不留景镜、飞镜”。此处的百万之镜，皆是心的象征（第四回）。明末凌濛初的白话短篇小说集《二刻拍案惊奇》卷３６《王渔翁舍镜崇三宝，白水僧盗物丧双生》将宝镜写成检验验人类欲望、人性善恶的试金石；稍后的著名小说家李渔创作有大量的传世之作，他所撰《无声戏》第九回《变女为儿菩萨巧》写到一面准提镜，可有菩萨不断现身，成为灵验的劝诫之具；《十二楼》中的《夏宜楼》第二回写到显微镜、焚香镜、端容镜、取火镜、千里镜。某个男子有一副千里镜，吹嘘自己有神眼，在高楼处将某家众丫鬟偷偷脱衣下池采莲，谁的皮肤黑、谁的皮肤白说得清清楚楚，令那家小姐听得目瞪口呆（第一回）。这种用望远镜来进行的偷窥，在那时就成为传奇了。还有，清中后期李汝珍所著《镜花缘》，以“镜”来称书，主旨在表现镜花水月的虚幻，是把大干世界看成万花筒，有着更多的佛教意味。
文学永远是离不开虚构的，同时更离不开生活的土壤。透过镜子这个来自于生活，却又有着护心镜、照妖镜、西洋镜、千里镜等无数般变化的文学呈现，我们看到的是古代文人汪洋恣肆的丰富想象和他们深广多样的情感寄寓。现实生活并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整篇长文再次印证了这样一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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